作者|海曙红
前些日子,我偶然在网上读到一首写床的英文诗,全球竟有几百万人点赞,好奇之下仔细读完,不由得我放飞头脑。床,是人生活中最亲密的伙伴,没人胆敢嫌弃床,那是人困了累了撑不住了的时候,必得去躺平的地方。这首诗能大获点赞,因为它确实引起了无数人的共情共鸣,人人皆有床上经验嘛。凡人从出生那刻就落在床上,活着的每个日子,除了工作学习,天一黑就要倒在床上,也许天不黑也会在床上做白日梦,成长的快乐和烦恼皆有床的见证。
人这一生,有许多时间需要床来摆平。结婚了在床上,分开了在床上,生病了在床上,到临了,死了还要赖在灵床上。人有悲欢离合,躲进被窝成一统,哭哭笑笑的动静只有床最清楚。人在床上度过的时光和日子,跟谁都无法细说,似乎只有床,才是人此生惟一的知己,洞悉被窝里那个人的全部心思和秘密。人生苦短,就这短短的人生,还有三分之一的时光要在床上度过,足见床这个东西非同小可、之可之不可承受生命之重。
诗人写出这首床的诗,也是偶然被人问到,生活中最感亲切的地方是哪里?诗人马上想到的就是床,因为床和人的关系最为亲近且时间最长,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愁都会被床默默记住。床善解人意、胸襟开阔;床给人以温暖,随时准备紧紧拥抱主人;似乎可以说,床不能言最可人。同样是床,普通人与诗人的感觉却很不一样,前者对床习以为常甚至麻木,后者对床充满想象甚至魔幻。
古今中外,同样是诗人写床的诗,古典派与现代派也是大相径庭。日常现实生活中的床也许普通,因为说到底就是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床,但到了古代诗人那里,床就变得朦胧起来非同一般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童年时背诵唐诗,最上口的就数李白的这首诗,开句就是床,让人一下子就进入诗里,好象自己就坐在床边似的。朗朗上口的诗,背诵起来摇头晃脑,好像大诗人的诗也不难懂嘛。哪曾想,床前的那缕明月光遥不可及,不知要过多少年才搞得懂那月光的真意。
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带我们去惠山公园玩,古寺旁的老松下有一张巨大的石床,其实就是一块天然光滑平整的巨石,父亲会抱我们姐弟轮流上去躺一躺。长大后,我读到唐代诗人皮日休的《惠山听松庵》,“殿前日暮高风起,松子声声打石床”,方才明白那张石床在诗人眼里绝非寻常。一块巨石能修炼成一张床就很神奇了,加之风中飞舞的松子阵阵扑来、扑在石头心头上,那石床才会让诗人魂牵梦绕。只可惜待我长大成人云游四海重回故乡、再要想亲近石床时,它的四周已竖起了木栅栏,隔断了所有人的触摸,也挡住了风中松子的飘落。诗人曾吟咏过的石床如今变得寂寞冷寞,不近人情的又是谁呢。
成长之中唐诗宋词读多了,也读到有关床的诗词,知道古代文人墨客有的矜持内敛,有的狂放不羁。苏轼写:“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李白写:“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胡床白玉床,在诗人的笔下仿佛不是用来睡觉的,而是用来倚的。倚是一种斜靠、一种依靠,靠的不是床,而是意识中的某种感觉,那种感觉或许会给人以莫名奇妙的力量。白居易诗云:“满床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自出家来长自在,缘身一衲一绳床”。一首四行诗里出现三次床的字眼,床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啊。其实,人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觉悟,一张床就能放下疲劳和苦恼。
含蓄的中国人也许会谈性色变,但不会谈床色变,而且谈起床来还特别浪漫。李白的《长相思》写道,“美人在时花满床,美人去后花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寢,至今三载闻余香”。李白用一张空床来描写相思之情,睹物思人,空床也许让人不忍触摸,但无法遏止思绪如花香般扑来。李白对着空床想到了许多,物是人非,人去也,床犹在,空床承载着花香,心里承载的是什么呢,是曾经的美好呢,还是永远的失落呢?我想,看客们肯定众说纷纭各有说词。
床虽普通,再普通,有时到了诗人那里也会变样,床并非具象中的床,而是抽象成了一个容身之处、一个归宿。前些年我因写毛笔字读到宋代黄庭坚的诗《松风阁》,读罢就有这种感觉。当年,黄庭坚因执着于自己对苏轼的仰慕之情而仕途受挫,身为一个被贬之人,幸有不弃之三五好友,与他同游鄂城樊山,“嘉三二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酒酣之余,大家一起在松林间的亭阁中过夜,有人给他一块僧毡卧于阁中,黄庭坚卧听夜雨潇潇、松涛阵阵而成诗韵,“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多亏那块僧毡在寒冷的雨夜拥他入怀,后人才得以赏识他澎湃的诗情和酣畅的书迹。
人这一生如在旅途,一路走过,车上船上飞机上,累了困了打盹的地方就是床。到了目的地入住歇脚,睡过酒店的大床,也睡过民宿的小床,甚至河畔树下草地上容人休憇的地方,皆可称之为床。游山玩水之中,人都有过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时候,也有过听潺潺山溪流淌、看水往低处流的时候,是什么让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河床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吗?河床是让水奔流不息或汇聚洼处的地方吗?床的畅想无边无际,真有点像脱缰的野马,快要收不住了。
2022.11.悉尼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