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觉寺中松柏参天,自然景色清幽,每年4月玉兰花开之时,总是吸引众多京城人去观花览胜,探古寻幽。我和朋友们也不能免俗,看着大觉寺公号日更的花消息,想象着四宜堂中古玉兰的风致,便决定安排时间前往。行前,我们还约了在大觉寺工作的张杰燕老师,请她在赏花的同时也将大觉寺的历史变迁讲上一讲。
完颜麟庆的《大觉卧游》图描绘了憩云轩及后山园林之景
寺内泉水干涸断流,只是近五六十年的事
一进大觉寺山门内,就看到了两个方形水池,这是寺内的功德池。池中石桥相连,不少鱼儿在水中游动,池的四周砌有半米高的花栏矮墙,南北两端正中各有一个石雕水兽,水兽造型很是古朴。小张老师告诉我们:“当年有泉水从兽口流出,昼夜不息,清脆悦耳。乾隆皇帝曾为此写过诗:言至招提境,遂过功德池。石桥亘其中,缓步虹梁跻。一水无分别,莲开两色奇。右白而左红,是谁与分移。这首诗就刻在水兽头上面的石板上。”
从诗文中可以想象:当年功德池中是栽植有大片红、白莲花的,我们却并没有看到,只见到一池碧水,各色鱼儿自在闲游。小张老师看出了我们的疑惑,便解释道:“我们没有恢复乾隆诗中的这个美景,是因为我们现在没有流动的泉水了,种植莲花,时间一长池水会变臭。”
向里面走,我们发现寺内的假山也很耐看,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在憩云轩至领要亭那一带,有一大片假山,是用青石堆叠而成的,东边低西边高,随着山势连贯起伏。后来我看到记载,这里曾经呈现有三叠飞瀑奔腾而下的壮观景象,遗憾的是此景早已不见了,近年来大觉寺恢复了“飞瀑流泉”,但形势远非当年所比。
小张老师说:“有记载当年乾隆皇帝住在这处叠石下的房间里,飞瀑溅到窗棂上,簌簌有声,他有感而发,还写了《夏日大觉寺杂诗》。”那是乾隆十三年,当时乾隆正遇嫡子夭折,大小金川战役胶着之时,家事国事都令他忧心烦闷,他到大觉寺避暑消夏之时,耳闻寺院的钟声和泉水铮铮,心情才得以渐渐平静。
看来,泉水确曾是大觉寺的独特风景。我们在李慎言的《燕都名山游记》中也读到了他描述的寺内龙潭的景致,那是民国二十五年,他来游寺时写下的:“楼后有一泉源,水从石虎头处向外流注,到一大方池内,这池名叫龙潭,正中有一笔架型的岩石,岩石中有三个洞,泉水由洞里穿出,织出许多花纹,看来很有趣味,池子后有座高楼,楼上挂着一副对联:‘有兴常临水,无时不见山’,情景切合,可称佳作……池子东南有个六角形亭子,叫领要亭,泉水经过作成飞瀑向下奔流,水花四溅,鸣声铿锵,像是弹琴,像是击磬。妙景清音,令人依恋难舍。”
可见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时大觉寺的泉水还很丰沛,小张老师说:“寺内泉水干涸断流,只是近五六十年的事。”
古柏上还留有刀砍痕迹
寺内还有九子抱母、龙凤树、老藤寄柏、鼠李寄柏等奇景
曾有人戏称说,大觉寺里是“一春一秋两棵树”。这两棵树指的就是寺内的古玉兰和古银杏。虽是戏称,但也说明古树已经成为大觉寺非常重要的标志。古建与古树,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大觉寺的古玉兰树栽植于四宜堂(这是雍正斋号,亦是其赐名)内,据说玉兰是清代大觉寺住持迦陵和尚所植,树龄已近300年。我们去时花开正好,古玉兰满树晶莹,花朵如冰似雪,又温润如玉。四宜堂院内游客很多,大多是来品茗赏花的。
除了古玉兰,大觉寺中还有很多花木。
银杏树自然是最负盛名。大觉寺中的银杏树共有四棵,分布在中路殿堂和北路跨院内。无量寿佛殿前的那两棵最为著名,这雌雄两株树都至少1000岁了,每到秋季,黄叶灿烂,如金如帛,光华绝丽,美不胜收。银杏树雄树不结果,只授粉。传说在距离大觉寺不远的醇亲王园寝(七王坟)也曾栽种有一棵银杏树,慈禧担心王爷坟上这棵树过于茂盛会压过皇上一脉,于是下令将其砍掉了,小张老师说:“所以,这周边十里八村的雌树,基本都是大觉寺这棵雄树授的粉,可以说它是子孙满堂了。这棵雌树到秋天时会结出累累果实,犹如金珠,非常好看,但是它的叶易黄易枯,我觉得就像妈妈一样,把养分都给孩子了。”
寺内北跨院的一棵古银杏,也有500多年的树龄了。它的树形很奇特,树高约20米,在主干四周又生长出九棵小银杏树,这九棵小树粗细不一,仿佛九个孩子围绕在母亲身边,所以被称为“九子抱母”。我们看到这九棵小树枝叶茂盛,远远望去仿佛一片小树林。
寺内靠近山门处的北侧跨院里还有一棵银杏树,它看似一棵实为两株,更令人叫绝。我们看到树的根部树干盘绕纠缠在一起,令人难以分清它们原是两棵,仿佛是雌雄一体。小张老师告诉我们:“这棵树到了金秋时节,巨大的树冠上会呈现一半结果实,一半黄叶摇曳的奇景,所以我们也叫它龙凤树。”
秋天是大觉寺最美的季节,郭沫若先生非常喜爱银杏树,他曾经写文章赞叹:“秋天到来,蝴蝶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那是多么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像你这样的高僧。”郭沫若纪念馆前院也植有一棵银杏树,就是当年他从西山大觉寺林场移去的。
大觉寺内有柏树20余棵,也享有盛名,其中功德池桥边的一棵古柏树形成了“树上树”的奇景。这棵柏树的树龄在八九百年,小张老师告诉我们:“柏树的枝干分枝处曾经寄生了一棵老藤,当年数根藤条盘曲在柏树上,后来藤条被一棵小构树取代了,就像树上长树似的。”如今,构树又不存在了,古藤枝又长出了新芽,只是藤芽还小,尚不为人注意。
在寺内南玉兰院(四宜堂)中还有一棵寄生树。那棵被寄生的柏树树形古拙,在树干距地一米的分枝处,有一棵小叶鼠李。小叶鼠李是西山一带特有的硬杂木,小张老师说:“这棵小叶鼠李寄生在古柏树上已有70多年了,一直枝繁叶茂,长势很好。”确实,我们看到这棵鼠李树郁郁葱葱,仿佛一把绿伞,远远望去更是李柏难分。
大觉寺院内还有三棵太平花,一株在功德池畔,两株在四宜堂院中。太平花花朵为单片小白花,也是名贵花木。关于此花,小张老师告诉我们:“太平花在宋以前生长在四川,称为丰瑞花,后来作为贡品移植到中原,宋仁宗赐名太平瑞圣花,清道光年改称太平花,一直沿用到了今天。太平花过去民间少有,一直栽种在皇家园林中,大觉寺中的太平花来自哪里,没有记载,应该也是皇室赏赐的。”
当年著名学者季羡林游访大觉寺后,在《大觉寺》一文中专门提到了寺中的太平花:“……此时玉兰已经绿叶满枝,不见花影,而对面的一棵太平花则正在疯狂怒放,照得满院生辉。吃饭时,我们几个人围坐在太平花下,上天下地,闲聊一番,寂静的古寺更加寂静,仿佛宇宙间只有我们几人遗世独立,身心愉快……”小张老师说:“季老还为小院写过一副对联,就是:屋脊狂窜小松鼠,满院开满太平花。”
文人往来不绝,陈寅恪眼见许地山爬房梁
大觉寺清幽的自然景观和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古往今来都吸引着文人墨客。明代的沈榜、刘侗,清代的纳兰性德、王昶、完颜麟庆,近代的许地山、陈寅恪、朱自清、傅增湘、胡适、俞平伯、季羡林等等都曾到此参观游览,他们的很多故事都成为佳话美谈,令人回味悠长。
清中期著名金石学家王昶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觅古至大觉寺,他在龙王堂前“寒芜落叶堆中”搜得辽阳台山清水院创造藏经记碑,他将碑文传拓考证,并著录在自己的《金石萃编》一书中。
完颜麟庆于清嘉道年间出任官职,是道光朝名臣之一。他晚年曾到大觉寺游览,之后他在《鸿雪因缘图记》中详细记载了清代大觉寺的诸多景物,并绘了《大觉卧游》图,描绘了大觉寺憩云轩及后山园林之景。
民国时期,大觉寺寺庙建筑已经失修陈旧,虽然香火冷落,但游人不减。许多城里人喜欢到这里来避暑。清末民初的著名诗人溥儒就在大觉寺留下了吟咏诗篇。溥儒小时候一直住在恭王府里,后来随家人搬到西山戒台寺,他在西山的几年里,遍游名胜古迹,撰写了大量诗词。他在大觉寺小住过一段,题写的诗词留在了四宜堂院内北方的廊壁上,诗词的内容,全部围绕观赏玉兰的情景。
学者田树藩最喜欢寺内外的玉兰和杏花。他在他的《西山名胜记》中写道:“寺南院四宜堂有白玉兰两株,初春开花美丽绝伦不可不看,故都仕女来寺看花者络绎不绝门庭若市。附近山坡杏花成林,可同时观赏,以管家岭者为最胜。”小张老师说:“我们由此也可以知道,当时寺内外的玉兰和杏花已是久负盛名,初春时节游人争相游览,大觉寺外的杏花称得上北京的香雪海,观赏杏花的最佳地点当数管家岭一带。
陈寅恪曾多次游览大觉寺,留下一件趣事。有一次他正参观大雄宝殿,忽然看见一个人攀援在房梁上仔细端详,待那人下来后,他发现原来是作家许地山。“许地山是到大觉寺来研究古建筑结构和内部装饰的。”小张老师笑着说:“两个人明白情况后相视大笑,很是有趣。”
季羡林曾多次游览大觉寺,是什么这样吸引他呢?从他的文章中读到,他在这里获得了从烦躁和无奈中解脱出来的喜悦。“我每次从燕园驱车往大觉寺来,胸中的烦躁都与车行的距离适成反比,距离愈拉长,我的烦躁愈减少,等到一进大觉寺的山门。我的烦躁情绪一扫而光,四大皆空了。在这里,我看到了我的苍松、翠柏、丁香、藤萝、梨花、紫荆,特别是我的玉兰和太平花,它们都好像是对我合十致敬。还有屋脊上蹿跳的小松鼠,也好像对我微笑……”
王常修与家人在四宜堂玉兰树下拍摄的一张合影
一位和尚师父护持了一寺古树
走进大觉寺,映入眼帘的景物除了彰显皇家风范的古建筑外,还有上百棵郁郁葱葱、各具特色的参天古树。这些以松柏为主的古树名木如今都已定级、挂牌,受到法律保护。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大觉寺中的这些古树也曾险遭灭顶之灾,而使它们免遭荼毒的,是一位俗名王永泰、出家后名王常修的老人。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王永泰时年22岁,自河北行唐老家来到北平。他请在广济寺出家的叔叔帮忙找个活命的营生。叔叔安排他在广济寺旁的刻字铺做学徒。3年后,刻字铺倒闭,叔叔为侄子想辙,和他商量到西山大觉寺出家看庙,还能有口饭吃。王永泰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在大觉寺落发为僧,法号常修。
抗战时期兵荒马乱,大觉寺一带也是人员繁杂,常修师父虽仰仗大觉寺旧有的寺田有饭吃,但生活十分艰辛,还常常要与扫荡的日伪周旋。直到后来,往返于山前山后平西地下秘密交通组织的同志常在大觉寺落脚,常修听他们秘密宣讲革命斗争,才在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种,生活也变得积极起来,还时常帮着同志们烧火做饭。
抗日战争胜利,内战烽烟又起。1946年的一天傍晚,常修师父忽然听到寺外声音嘈杂,继而有人用力敲门。打开山门,一群士兵闯进寺来。常修师父从着装上看出他们是国民党的杂牌军。这些兵里里外外一通乱翻之后,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为首的军官非常恼火,便盯上了古树,下令砍树凑军饷。
以寺为家的常修师父苦苦阻拦乞求也无济于事,看到士兵们已经爬上多棵柏树,锯掉了大部分树杈,接下来就要砍树的主干了,不由得心如火焚。忽然他急中生智,拉着那军官,又对着士兵们说:“老总和兄弟们辛苦,砍了这么半天,一定都累了,大伙儿看这天也黑了,正好我这里有现成的饭菜,大家吃完先休息,明早再砍也不迟。再者说了,我就是一个看庙的,给国军做贡献这个事儿,我得跟我师父他老人家告知一声儿,不然我该挨骂了,还请老总们通融通融。”
这些士兵听说有饭菜,便扔下工具去吃饭了。常修师父借机奔出门,跑了几十里路,半夜时分赶到了广济寺。他将事情报告了广济寺方丈,方丈一听也很焦急,于是连夜通过关系找到了驻守北平的国民党将领傅作义。傅作义获知此事后,毫不推脱,很快下达了手令:不得砍伐大觉寺树木,违者军法处置!
得到手令后,常修师父又是一路狂奔,终于在天亮前赶回了大觉寺。当他把手令交给军官后,杂牌国军虽然气愤,却也不敢忤逆傅作义的手令,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就这样,在常修师父的护持下,大觉寺总算保住了这些珍贵的古树。
后来,常修师父看守着这座看似与世隔绝的古刹,直到1949年。他也是留守大觉寺的最后一名僧人。
新中国成立后,大觉寺被林业部接管,成为北京林学院的创建之所。常修师父则响应号召还了俗,并娶妻生子,名字还叫王常修。经国家安排,他成为北京林学院的一名职工,继续看护大觉寺,直到退休。
外国友人眼中的大觉寺,同样令人大开眼界
清代末年,社会动荡不安,经济萧条。大觉寺的部分房舍曾租借给外国人使用。小张老师说:“当时的德国使馆人员为了躲避夏天的炎热,就租借了大觉寺憩云轩并在那里办公。从光绪初年起,他们就选择大觉寺作为夏天的办公地,实则也是看中了这里的风水宝地,把大觉寺作为避暑消夏的山庄别墅。”
德国著名汉学家福兰阁父子两代与大觉寺的情缘也令人回味。光绪十四年(1888)秋,福兰阁到北京德国公使馆工作,第二年在大觉寺过夏天。他的回忆录中有这样的记述:“我们在坐落于陡峭山峰脚下的大觉寺内租了房子,并加以布置,从这里直到两千多公尺的山上,虽树木不多,但雨季后形成的落差较大,溪流发出阵阵怒吼,流经深深的山间峡谷,构成了美丽的图画,从山顶上眺望远处,沟壑纵横的山区,景色美不胜收,只要时间允许,我便于大觉寺而出,在山中漫步,在寺院中看和尚们祭礼,听他们诵经也同样令我大开眼界。”
福兰阁在寺内居住期间还拍摄了不少照片,其中有一幅是坐在憩云轩后假山石上的照片。从照片中可见当年大觉寺后山的诸多景物:林木葱郁,遮荫蔽日,流泉飞瀑,鸟语花香,泉水顺青石板淙淙流淌,由于上下落差形成三叠飞瀑的景观,与清完颜麟庆在《鸿雪因缘图记》中描述的泉水景象很是吻合。当年寺内泉水分为两路,北路泉水顺石槽、竹林沿山而下,汇入功德池中,南路泉水则顺山势作飞瀑状汇于憩云轩后小渠,经四宜堂汇入功德池中,两道泉水蜿蜒流淌,形成寺内著名的二龙戏珠景观。
福兰阁的儿子叫傅吾康,也是一位汉学家。他在北京期间多次到大觉寺游览,他将到大觉寺小住称为上山。小张老师说:“2005年,傅吾康先生的子孙一家来到北京,在匆忙的行程中首先安排了参观大觉寺,这也是他们对祖辈的纪念吧。”
光绪十八年(1892),一位德国高级建筑师利用在寺内居住休养的时间,亲自勘测考察了寺内大部分殿宇、房舍以及古塔,为当时的寺庙留下了第一份测绘数据,并以建筑师的眼光撰写了一本关于大觉寺建筑的小册子,同年在德国柏林出版,书中详细介绍了大觉寺古建筑的功能特点,书内还附有当时大觉寺的部分图片。
返城后,我们还在大觉寺的公众号中读到了系列文章——“大觉寺镜头里的记忆与变迁”,那是大觉寺工作人员搜集和整理出来的。他们希望借此追述百余年来大觉寺的颠沛辗转和兴衰的历程,以更好地记住和感念先辈们留下的这份丰厚的文化遗产。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