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1954年生于北京。北京作协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从事过军人、工人、编辑、作家、编剧、电视剧总导演等多种职业。从1987年将个人第一部长篇小说《黑的雪》改编成电影《本命年》算起,入行成为编剧已33年。其作品偏重写实,充满人道主义色彩,对人物心理的刻画极为出色。文学方面,他的《狗日的粮食》获得第八届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电视剧方面,《少年天子》《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深受观众喜爱;电影方面,《秋菊打官司》《菊豆》《张思德》《集结号》等佳作被广泛认可。此外,他还创作了话剧《窝头会馆》、歌剧《山村女教师》等。
我的写作始于对文学的热爱,以及对生死这个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
据我看来,写作的成功有时很意外。有的人特别容易。有的人整天在那儿写,却连基本的语言感觉都没有。
语感究竟怎么获得,谁也不知道。可能阅读时专心一些,悟性比别人好,就能迅速找到提炼文字的窍门,这个不好说。但有一个规律是必然的,就是认真精心的阅读肯定是第一步,是你接受信息的第一步。
我忘了哪个作家说过,“阅读是写作之路”。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知识是大脑里的生物“雷达”吸收到信息,经过筛选之后把重要的东西截留下来,供自己使用。
我们都有这样一个“雷达”可以接受信息,但为什么有的人接受得好,有的人接受不好?有的人分辨效率特别高,有的人特别低?这里面的影响因素很多,但首要的问题肯定是你不要故步自封。你不要觉得我看了这个东西就完了,重要的东西是在表面之下的,你得高度专注地盯着这个东西看。注意力始终要高度集中,不能被分散。
上世纪70年代末的时候,还没有今天这么多的职业选择。大家出人头地的渠道非常少,靠写作来争名逐利。一篇作品发表了,恨不得吃一辈子,而且那个时候稿费也很可观,吸引了大量有志青年进入创作的队伍。但是很多人为什么会从创作的列车上下去了?有的从政,有的经商,有的干脆打麻将去了。现在更别提,自从有了网络,诱惑力更大,所以淘汰的进程会把你们的竞争者甩在车后头,坚持在车上的人非常少,在车上真正的成功者更少。
很多人终其一生或者半生获得的很有限,这是根据我的观察得出的一个悲观主义的结论。但是没办法,现实就这样,大家处在基本上算是公平竞争的环境里。当然机遇可以发挥作用,还有其他资源的一种巧妙的利用,还有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但真正起作用的是你的奋斗精神,是你超越常人忍受孤独,以及你高度自我反省的精神。及时判断自己的不足,而且及时弥补自己的不足。只有对自己时时加码的人、不停自我鞭策的人,才可以跟随这趟创作的列车走到终点,获得应有的奖赏。
焦虑是正常的,不焦虑反而不正常。失败也是正常的,被退稿,被贬低,被批评,被抛弃,都是正常的,要忍耐。
写作时,那种孤军奋战的兴奋感
我写东西的时候要求没有干扰。写小说的时候,我是借用我小舅子的一个房子,在6楼,没有电梯。房间里没空调,热得一塌糊涂,在那屋里写,脱光了还浑身是汗。当时为了能做饭,我把自己一台双开门的大冰箱背上了6楼,买了一些速冻类的食品放在那,吃完就写,写得特别高兴,但也很辛苦。
把我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剧本的时候,我用3个月时间找了一个更远的房子写,写累了就平躺着睡觉,因为脊椎出了问题。在这种比较孤独的状态下写作,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兴奋感,特别强烈!在年轻的时候经常有那种情况,越是春节的时候越抓紧时间工作,别人在放鞭炮吃喝玩乐,我还在艰苦奋斗,真棒!遇到挫折被别人贬低的时候,心情非常失落,一咬牙往写字台前一坐,仍觉得自己很好。
1978年,我业余写作长篇小说时,正赶上高考。那时候我在工厂当工人,高考数学不到10分都可以上大学,想着要不别写长篇小说,准备高考得了。但我长篇小说只写了一半,我还是想坚持。那时候我一个朋友准备高考,我写小说,我俩在屋里用电炉子烤烧饼,外面下着大雪。他困了就睡觉,我自己写困了到雪地上走,有一种兴奋感,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希望大家遇到挫折的时候,感觉在孤身奋战的时候,要对自己有一个肯定,咬牙坚持下去,管他三七二十一,身体还在,本钱还在,好好拼一下。我觉得所有的困难,一个是要坚定信心靠自己的力量去克服,再一个试着调整好心态,一次没成又不会怎样。
鼓励青年导演写剧本,青年编剧做导演
我认为文学、电影、电视剧是同一类事物。严格说来,都是一种叙述、一种表达,都是在借助语言、借助概念、借助逻辑做一个信息的交流,但是它们所使用的工具有一些差别。
因为早年热爱文学,诗歌、小说、剧本、歌词,各种各样的表达形式我都尝试了。这几种表达方式都可以勾起我心里的某种欲望,都可以用来追求那种表达的快感。
当然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感觉小说的表达同影视剧本的表达,在技术上差别是相当大的。文学的表达通常是文字的想象,文字占据了绝对统治之位。你脑子里想到什么画面,一切要落实到文字上,文字要有美感,要流畅,要简洁,文字表达前后秩序有讲究,你所有的想象都要归结于文字。电影则正好相反,你所有的文字都是影像的仆人,你的文字得为视觉最终落实在银幕上服务。
我写剧本的时候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就是一定要像写小说那样追求文字美感,同时充分满足影像的需要。
这个不是必须的,但我这样做是为了保持对语言的感觉,我怕长期给影像当奴隶,会丧失基本的语感,这对写作的人来说很悲哀。我的剧本通常比较长,大量的文字没有必要,最终还原成影像都是废话,但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是我维持语言感觉的基础。我宁可费点事,也要写得仔细一些。
我自己也做过总导演。我鼓励当下的青年导演自己来完成剧本。你用自己的文字去描述故事时,更能够感受它深沉的质感,还有背后想达到的目的。你写作的时候可以频频触摸它,比你从别人那里拿过这个东西有更切身的感受。据我的观察,很多优秀的导演,对剧本有非常深刻认识的导演,只不过早年没有经过好的文字训练,所以他不能完成剧本,但凡有基本的文字训练,让他们写剧本绝对错不了。
对于打算长期从事编剧工作的年轻人,我希望他们把导演这个职业也纳入事业版图中。坦率地讲,随着技术的发展,导演在技术上的门槛越来越低,合作越来越精细,有好多工作是你的合作者可以完成的。如果你掌握了导演的技巧,你又有编剧的功底,你可能成为非常称职的影视表达者。但有一个问题,你性格很内向,不善于跟别人打交道,还是不要考虑导演这个职业。做导演需要协调各种关系,是非常大的心灵折磨和负担,有的人真的承担不了这个工作。
今年以来,好像电影界和电视剧界对剧本的需求处于严重饥渴状态,大家发现剧本如果没有的话,整个影视大厦的基石就动摇了。乐观一点是正确的,不应该过多埋怨,真正能够拓展自己地位的还真不是乞求别人的重视。“你重视我吧,多给我一些报酬”,这类似于示弱的声音,我们应该发出正常的声音。
关于编剧的权利和利益问题,有一点请大家明确,每个人的利益是彼此分开的,你想让对方完全考虑你的利益,那几乎不可能。如果我是制片人,我会想如何付出最小的代价把最好的东西拿到手。
我们经常遇到谈合作时称兄道弟,一旦落实到利益就斤斤计较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还是要有相应的策略。我经常看到初出茅庐的小编剧,写了第一部作品,受了点委屈,嫌钱少了,或者只付了一半,马上打官司维权。这样当然是对的,维护权益没有错。但还是要保持理性,就事论事。你的职业生涯这么长,如果在面对委屈时丧失了理性和得体,整个行业潜在的合作者会用什么眼光看你?这孩子太脆弱,万一我和他合作时哪一点照顾不周,他回来咬我一口怎么受得了,干脆,我把跟你合作的门关上了。也就是说,你轻而易举就把自己的职业道路缩小了。
我今年66岁,经常跟同龄人说,我们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放下很多东西,这么大年纪了,走路腿脚都不利索,还背着个大包,名、利,鱼与熊掌都想放在包里往前走,你走得动吗?
“该扔掉的扔掉,让自己轻松点”,这是我对同龄人说的话。同时我也要跟行业内年轻的后辈们说,你的篮子里不要装太多的东西,装得太多会影响你前进的速度,会影响你达到目的的努力。
凡是对影视行业有追求的人,我希望大家有一颗谦卑的心,不管我们把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看得多么高尚、伟大,我们个人都是极其渺小的,任何时候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从这点出发,一定要善待合作者。这个行业比较容易出现问题的是,大家集体贡献智慧去完成一部作品,但最后的收获,不光是物质利益,包括精神上的利益、名誉上的利益,分配都可能不公平。有的人获得的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有的人被聚光灯照射,有的人谁都不知道,这非常正常。
当你自己陷入了阴影,请不要憎恨站在聚光灯下的人,那是市场的选择。
当你站在聚光灯下面,一定要想想站在阴影里面的人,不要忘记他们,用自己的温暖感恩他们。请记住,你所有的成功都包含其他人的心血,这个仁慈之心必须得有。
(根据刘恒2019年11月13日在浙江国际青年电影周期间的讲座漫谈整理)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