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符二年(1099)的一月一日,米芾临窗而坐,临写唐太宗的《唐文皇手诏》。临写不成,写信给朋友吐槽:“……真强,真厉害啊,行,不写了,和你聊个天,别大过年的说丧气话了。”
元日明窗焚香,西北向吾友,其永怀可知。展《文皇大令》阅,不及他书。临写数本不成,信真者在前,气焰慑人也。有暇作谱,发一笑於事外。新岁勿招口业,佳。别有何得?泗戎东下未?已有书至彼,俟之。
这个写《元日帖》的米芾,有点意思。
元佑八年(1093),米芾在雍丘县当县令。何薳的《春渚纪闻》和周紫芝的《竹坡诗话》里说,这年发生了蝗灾,邻县焚烧土埋都没法把蝗虫捕尽,此县的糊涂县官不知是听哪个人说“蝗虫都是隔壁雍丘县赶过来的”,遂给米芾发公文:“请你不要把蝗虫赶到我们县来!”
公文到时,米芾正在请客吃饭,大笑不止,在公文上题诗一首寄将回去:“若是敝邑遣去,却烦贵县发来!”
蝗虫元是空飞物,天遣来为百姓灾。
本县若还驱得去,贵司却请打回来。
——米芾《驱蝗虫诗》
还有个《捕蝗帖》。《捕蝗帖》米芾肯定写过,只不过现在流传下来的,疑是个赝品。
黄庭坚说米芾在扬州的时候,衣服穿得奇奇怪怪的,走在路上回头率超高。他又有洁癖,因为把工作服洗破了还丢过官。给女儿挑女婿,挑中的是一个名“拂”字“去尘”的人——“一尘不染,这多干净!”
祟宁四年(1105),老而弥颠的米芾在濡须当官,将一块怪石请进官衙,恭恭敬敬地下拜道:“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这是后世传说里米芾颠狂的最主要事迹,但他的颠,何止于此。
因为颠狂事迹太多,大概在祟宁五年(1106),礼部员外郎米芾被扫地出京城,出知淮阳军。路上,米芾委委屈屈地给蔡京写信,说自己全家老小十余口人辛辛苦苦地挤在一只小船上,船上人“这么这么多”,船是“这么这么小”——
言举室百指,行至陈留,独得一舟如许大,遂画一艇子行间。
——蔡絛《铁围山丛谈》卷四
据后来记载这事的蔡京之子蔡絛说,米芾为了说明“船是这么这么小”,就在行间画了一只二指大的小船,被“举室百指”挤爆了。
蔡京边读边笑——米芾被弹劾,正是因他太颠了。后来蔡京给米芾打发了一笔路费,信也归了蔡絛收藏,可惜没有流传下来,使我们再也无法瞧瞧他画的那只二指大的小船。所幸还有一件《珊瑚帖》,可以瞧见这位业余插画家的画迹。
蔡絛是蔡京的第四子,他的大哥蔡攸同样见识过这位的颠。蔡攸曾在一艘不那么小的船上给米芾看过一幅东晋王衍的字帖,还没看完,米芾就把书帖往怀里一揣扒在船边上,扬言“你不把这个帖送给我我现在就跳给你看”……蔡攸无法,只好从他。
但这样一个颠人,偏不承认自己颠。米芾四十来岁时,苏轼在扬州组过一个饭局,饭吃到一半,米芾突然站起来,指着苏轼说:“大家都说我颠!你说句公道话!”等待他的是苏轼简单的一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赵令畴《候鲭录》里记录了这个场景,让后人读来如在当场:
酒半,元章忽起立,云:“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坡云:“吾从众。”坐客皆笑。
一个不晓得自己有多颠的人,是骨子里真的颠吧,如六朝人物,嘻笑痴怒里,自成风流——苏轼是一眼看破的,故而第一次见面,就叮嘱米芾专心于晋人。
写《元日帖》这年米芾49岁,出入晋人十余年后,他于书法上的自家面目,正将成就。而终其一生,他未改其颠。
文/任淡如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