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滕肖澜同名小说的电视剧《心居》近日迎来大结局,剧中人物在平凡中的努力,在世情变化中的复杂情感,极具代入感,使不少观众在追剧的同时,也引发了对生活的思索。
作家滕肖澜著有长篇小说五部,作品集十余部,其中中篇小说《美丽的日子》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入选2014年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暨文化名家。此次,她也担任了电视剧《心居》的编剧,3月底的一天,滕肖澜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独家专访。她直言对上海的深厚感情是她创作该剧的动力,“写的时候我更多想的是真实,要真实地贴切当下”。
首次做编剧,小说写得比较随性
剧本写得比较理性谨慎
北青报:此次担任电视剧《心居》的编剧,是个挺难得的机缘吗?
滕肖澜:据我所知,现在原著作者当编剧的情况还蛮多的,比如《相逢时节》是根据阿耐的小说改编,她自己也是这部剧的编剧。还有今年的爆款剧《开端》,也是原著作者祈祷君当编剧。
《心居》是我写的第一部剧本。当时这个小说的版权给了腾讯影业,他们的制片方跟我说,你有没有兴趣自己编剧一下?我还是挺愿意在写作上做新的尝试,剧本是一种新的文本形式,我就说试试看。
北青报:原来如此,我还在音频上听过《心居》的多人剧,这个形式也挺新颖,你是否听过?在改编剧本的过程中,你有哪些比较深的感受?
滕肖澜:对,我听过。是有一个这样的音频合作,我知道他们做了一部多人有声书放在音频上。
具体到创作来说,小说和剧本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写小说我可以通过主观叙述娓娓道来,把所有人物故事描述出来。剧本肯定不行,剧本是画面语言,很多在小说里一笔带过的要把它具象化,放到剧本里要说得非常详细。由小说改编剧本,是对小说进行的二次创作,自己改自己的作品,好处在于可能小说里没有说尽的话,我会在剧本里加以补充、微调。
有个明显的体会,我小说写得比较随性,剧本写得比较理性谨慎。比如小说的开头,我其实是通过一场家宴,让顾家这个大家庭的所有人都上场了。这样的开头放在剧本里肯定不适合,这么多人一下子都上来,观众不知道这个剧在说什么。后来大家一起商量,就强化了双女主之间的矛盾,确定了电视剧一开始就以冯晓琴和顾清俞这对“姑嫂”都想买房切入,一个要借钱,一个不借,通过“买房冲突”这个口子打开这个故事。
北青报:听起来跟制片方有一番头脑风暴在里面,请谈谈你写剧本的方法。
滕肖澜:是的,我写《心居》剧本期间,一直在跟策划、制片、导演等整个团队沟通。写剧本不像写小说,写小说的整个过程是很自我的一件事,一个人写完就好了。剧本当然也是我一个人写,但是每一个阶段肯定要大家一起商量、讨论,比如我先写一个大纲,大家一起商量,写完分级大纲,大家再一起商量。一到五集、六到十集,一直这样分阶段讨论,而不是说全部写完,再拿本子给大家看。
北青报:这个过程中有遇到不同意见吧?写本子时遇到难处怎么办?
滕肖澜:当然会有不一样的意见,但是剧本创作过程总体还比较顺利。剧本开头前五集的改动比较多,前后差不多写了六七稿,到后面找到感觉,就慢慢顺畅了,改得也相对少了。
我们这个团队总体来说真的很好,导演、制片和策划等主创团队都非常专业,而且积极、团结,效率也很高,我很感激他们。比如我的剧本交上去,很快就会有回复,而且针对里面要修改的点,也会给我一些建议。有一集冯晓琴买房子需要多一些事例,我一个人一时也想不出那么多,有一位策划老师就跟我说了他自己买房的真实经历,在退定金的环节遇到上家不肯退,最终好不容易把定金退了。事后我确实也用了一些桥段放在剧本里。
想尽可能真实地反映
当下上海人过日子的全景生活
北京青年报:小说《心居》的创作缘起是什么?
滕肖澜:在写《心居》之前,我刚刚写完长篇小说《城中之城》,那部小说以浦东陆家嘴金融题材为背景,跟我之前的小说相比,《城中之城》的情节、架构都比较丰富,比较“重口味”。写完那篇小说以后,我想调整一下节奏,就想写一个比较偏家常的题材,方向是想尽可能真实地反映当下上海人过日子的全景生活。
前期构思的时候,要找一个切入点,让我自己和读者能够快速地进入到这个家庭生活里。我想如果一上来有个家庭聚餐,那有没有一个主题是和每个人都有关的?可以一下就把所有人的性格、身份、走向大致都带出来?后来我想,只有房子是这样一个切入点,比如生活中有人想要买房,有人想要卖房,有人想置换,不管身在一个怎样的境遇,每个家庭或多或少、或远或近都跟房子有关系。所以我就通过这个切入点,带出人物故事。
《心居》我主要不是写房子,房子只是一个进入的媒介。写到后面跟房子真的没有太大关系了,我写的是人,每个人都在寻心而居,是这样一个过程。
一直努力在找一个既反映现实
又生发出戏剧矛盾的平衡点
北青报:你是怎样做到贴近生活的,通过讲故事的能力抑或其他?
滕肖澜:因为一开始我就想好,要写一个当下上海家庭生活的剧,想从方方面面展现老百姓过日子的情境,所以我在构思的时候确实也琢磨了一下怎么样配置人物,比如像顾家三兄妹,他们应该代表了当下上海的不同阶层:老大是知青,以前过得比较苦,现在过得相对还好;老二是顾清俞的爸爸,属于比较小康的人家;老三是国企干部,还是双职工,二三十年前家里条件很好,后来把一套房子送给大哥,又错过买房时机,再加上生病,现在过得大不如前。
主角冯晓琴和她的妹妹代表的是新上海人,她们都很努力地生活,也都是很聪明的人。但虽然都是努力生活,姐妹俩人生却走向不同,一个把握住了分寸,另一个到后面就变成有点不择手段,慢慢迷失自我。展翔是个暴发户,通过一套接一套地炒房,手里有十多套房,变成一个亿万富翁,他这样的人也挺具有代表性的。施源一家以前是上海的老式贵族,现在落魄了,这背后一方面有历史原因,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们原本该买房子的时候去买了股票,错过买房又被股票套牢,还欠了一百多万外债。总之从我个人出发,我是希望尽可能多地带到当下上海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观众在看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剧里怎么好像一直在闹矛盾,但是就我本身而言,我写的这种矛盾是从人物本身生发出去的,比如从她的角度,她是这么想,从他的角度,他又会那么想,是一个在合理范围内产生的很正常的矛盾,是每个人都可以想象的、可以理解的矛盾。放在生活中,大家会觉得真实可信。
而且,我并不是为了矛盾而写矛盾,相反是想写一种人跟人之间的和解,比如冯晓琴跟顾清俞,她们看似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阶层、不同类型的女性,可能到最后两人的裂缝还是在那儿,未必能真的成为亲人,但是不管怎么样,两个人慢慢地都开始理解对方了。
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人跟人之间也是千差万别的,很多时候人们虽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融入一体,但是人跟人的感情里面有一种共性,因为这个共性,最后大家能够彼此理解。我觉得这就是人和人之间保持着一种比较友好,同时又能够将心比心的距离感。
北青报:弹幕里不少观众都说感觉这个剧与生活几乎同步,比如不能直面的尴尬话题在家庭微信群讨论,比如冯晓琴和展翔为敬老院开直播,这是你对生活特别的观照吗?
滕肖澜:可能因为我定位的就是一个现实题材的家庭作品,写的时候我脑子里的那个空间、时间,确实就是当下,是零距离的。写的时候我更多想的是真实,是要真实地贴切当下。这样一来,不管是人物配置也好,故事走向也好,矛盾的架构也好,所有东西都必须真实。因为每个人都是生活在家庭里边,如果一假,观众就会知道了。
难的是对分寸的把握,一方面我写的是现实家庭作品,另一方面它毕竟又是个文艺作品,不可能完全照搬现实中的平淡场景,必须有冲突、有矛盾,如何找到一个既反映了现实,又能生发出戏剧矛盾的平衡点,这是当时我写剧本时一直努力在做的。
人生不易,更应该珍惜当下
珍惜眼前人
北青报:从烟火气中提炼文学气,你有什么秘诀吗?
滕肖澜:放在电视剧里边,就是牢牢地抓住真实。我比较注重台词,会假设里面每个人物都是真的,所有的台词就按照不同的人物性格去想。我希望台词既是真实的又是有趣的,让人一听,先是觉得生动,同时又觉得这个话就是生活中的人能说得出来的。包括剧情,我也希望观众看了会觉得,虽然有它戏剧性的一方面,但这种事情好像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希望达到一种所有人都符合他的人物形象的分寸感,观众一看,说的话做的事就是贴切这个人物的。
北青报:在你看来,上海这个城市、上海人有什么独具的特质?
滕肖澜:从我目所能及的感受来说,我觉得上海是比较有包容度的城市,上海人总体是比较自律的,我希望通过这个剧表达这样一种意思。每个人肯定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是总体是向善的。我觉得很多东西其实跟地域没有很大关系,就好像一家人里肯定是有人相对比较大气一些,有人相对计较一点。每个地方都是这样,上海有相对算计的人,也有比较豁达的人。
我也能够理解观众在看剧的时候,可能会对顾家这一家人有些看法。其实再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家人真的很不容易。发生了那么悲剧的事情,还能保持克制和善意,相当难得了。我是希望在这个剧里传达出一种比较有温度的感觉,人生不易,更应该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即使身处逆境,依然对人生抱有希望。
北青报:你如何在剧中呈现上海的腔调,比如讲沪语?
滕肖澜:大家看《心居》能看出来,这个剧里有很多上海老戏骨,可能现场发挥会说一些上海话,让大家感受到上海人家的烟火气。除了这些,我也会在人物关系,包括对特定事物的反应、上海人的处世态度等方面做一些努力。
北青报:你的人物设定有没有原型,比如周家大哥的知青身份?
滕肖澜:我剧中人物都没有原型,只不过写着写着,对有些细节、台词会有情感共鸣。我自己是知青子女,虽然跟剧中的施源境遇不同,但会特别同情这个人,他身上的悲剧感太强了,写的时候也会叹息。施源的妈妈也是一个非常不讨喜的角色,但是即便这个人再怎么不讨喜,我依然会觉得她有值得怜惜的地方。
机场工作对我写作有很大帮助
写作给我一种幸福感
北青报:你是如何开启写作之路的?
滕肖澜:我以前在机场工作,我一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是自由投稿。那时候谁都不认识,就把稿子打印出来寄出去。我特别幸运的是,编辑老师都会给我回音,有的没有发表,但他们都给了我意见,甚至有些还写得很长,给我非常详细的建议。我有时想,如果当时那些发出去的稿子杳无音信了,我可能未必能够走下去。对此我特别感恩。
机场工作对我写作有很大帮助,那时我上两天休两天,有完整时间可以写作。这对我来说很珍贵,因为写作真的不像别的劳作,写作需要相对比较大块的时间连续劳动。假如朝九晚五的工作,每天只能留个一小时给我写,我可能还没有找到状态,就要去睡觉了。
2009年,我离开机场,加入上海作协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挺幸运的人。
北青报:一直支持你写作的动力是什么?
滕肖澜:我喜欢写作,写作特别给我一种幸福感。这并不是说我写得一直都很顺,而是写作这个动作本身,就足够让我幸福了,我还挺满足于这个感觉的,只要让我写,我就很开心。
北青报:你会给自己定位什么样的写作风格吗?
滕肖澜:没有,我真的不想那些。对我来说,每次找到一个我感兴趣的题材,然后用我自己比较有把握的一种方式把它诠释出来,在此之前,我不会去想我这部小说的风格一定要什么样。如果那样的话,我觉得其实就自己给自己框了一个框,未见得是好的方式。我觉得每个作者都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要做的就是积极调动自己所有的因素,写每篇小说都让自己处于彼时的最佳状态,就可以了。
北青报:你平时阅读、追剧有什么偏好吗?
滕肖澜:我看东西很杂,什么都看一些。我觉得读书不用归那么多类,一定要怎么样,看了觉得有意思就行。我看影视剧也挺杂的,英剧、美剧、国产剧、韩剧、日剧,我都看。
北青报:看自己写的剧是什么心情,有点激动?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吗?
滕肖澜:这个剧本我写完就给剧组了,后面制作他们都在北京,而我在上海,没有特别多的联系。我没有看过成片,所以现在是每天追剧,看两集。听着音乐响起,看着屏幕上熙熙攘攘的上海早晨,看着原本写在纸上的文字,变成一个个真实场景。滕华涛导演用他自己的镜头语言,把生活氛围抓得特别好,很多可能剧本里一笔带过的东西,导演用他的经验、艺术感受力拍得特别有质感,挺棒的。一些朋友给我发消息说“挺有上海味道”,这让我很开心。
对我而言,把剧本写好,做好我的事,别的我不会去多想,就是顺其自然。我还是继续写作。
供图/滕肖澜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