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华灯初上》的评论,有几个约定俗成的看法:一是烂尾;二是林心如参演、包括制作的影视作品最扎实的核心,就是玛丽苏情结,所有的男性都围绕着她转,女性也如是——说起来是笑话,但是笑话都是有基础的。因此有人说,这部剧里林心如扮演的萝丝妈妈,与窦漪房的区别就是,萝丝妈妈吸烟,而窦太后并不。
庸俗的两女争一男
更多的评论则是围绕着剧情展开,互联网术语给了《华灯初上》一套分析体系,几乎所有的剧情和人物都被定义进去了:雌竞,白莲花,渣男,毒闺蜜,工具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但仅仅用互联网的这些常规套路去看《华灯初上》还是委屈了这部剧。这部投资不少、野心不小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不好的作品,也看得下去,至少台剧找到了一条拍摄年代剧的新途径。在灯红酒绿之间,素描出某一个时期的台湾人物,有别致的怀旧感,外加主人公特殊的职业——风月场上的佳人,让这种怀旧显得旖旎起来,分外的好看。
奈飞之前在台湾拍摄的《罪梦者》也走了一点类似路径,开头也是风月场,穿着白旗袍的范晓萱款款而来,带出了一个时代的影子:灯红酒绿意味着经济繁荣,舞榭歌台上演着痴男怨女,都是传奇剧里最基本的元素,编剧至少有了放肆想象的空间。
可惜的是,《华灯初上》的两位女主,实在是不太像风月场上的花魁,更像是职场上貌合神离的竞争对手。整部剧高开低走,迅速进入了常见的“好人什么都好,坏人什么都坏”的套路中。第一季让人猜疑,谁才是死者;第二季让你过瘾,坏人死了活该。简直是二十世纪初的传奇剧观念,倒让我边看边笑起来。
开始的设置非常好,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经历了坎坷的人生:失学,失婚,其中一位苏庆仪被继父强奸生产,另一位罗雨侬则被丈夫的债务牵连入狱,但两人并没有丧失友情,反而在坎坷之后互相扶持,认真做起了日式酒吧的生意。林心如和杨谨华成长为酒吧的妈妈桑,萝丝妈妈和苏妈妈,相携相帮,颇有最流行的“女孩帮女孩”的意思。
该剧设置的日式酒吧的背景,让两位女主的职业成为妈妈桑,也符合华语地区观众的口味,污泥之中的不染莲花,并不是随意出卖肉体的女性,而是可以自己选择心仪的对象。很快,第一场冲突开始了,两女争一男的传统桥段伴随着剧情深入,迅速走向剧情核心,男主角在两人之中游刃有余,难怪有观众觉得这就是简单的雌竞,确实是庸俗。
两位少女的成长,各种坎坷后不离不弃的生活,明显受了《我的天才女友》里莱农和莉拉的影响。在那部小说里,两位野蛮生长的女孩,也有着一位共同的争夺对象——尼诺,但是没有人管她们这种关系叫雌竞。在小说里,莱农和莉拉秉承了分工,莉拉像一个破坏者,而莱农是一个组合者,她组合的是语言,一步步成为作家,莱农越走越远,走入了与莉拉不同的世界,可是天才的莉拉永远只花很少的时间,就能进入莱农的世界,包括对尼诺的引诱,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显然不仅仅是靠美色,更多的,是靠某种摧枯拉朽的天才特征。
而莱农在这种情况下,去和尼诺的父亲偷欢,意味着某种报复。某种旧街区女孩的凶悍,也意味着旧街区与某种知识社区的神秘联系,一点不让人觉得落入俗套,反倒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感受,也让人对两位女性的成长充满了好奇,可以一路跟踪下去。
就是因为作者把女性的爱情放入了她们的成长系统,不是简单的恋爱故事,里面就有了人性的回响,耐人寻味。但是在《华灯初上》的系统里,完全没有走这个路线,两位女主的感情发生得莫名其妙,两女争一男的桥段是最庸俗不过的过程。尽管编剧幻想做得复杂,让凤小岳和林心如和平分手后,神速投奔了早已觊觎他的杨谨华身边,但凤小岳始终念念不忘林心如,放弃她是因为真爱她。这种剧情,能不让人觉得女主林心如是货真价实的玛丽苏?
身边还有个不离不弃的刑警杨佑宁。
一个慈悲如观音,一个坏得没道理
接下来的剧情更是为林心如锦上添花,她如此美丽善良,认真对待每一个亏待她的人。原来她的孩子是女友被强奸的后果,她真是义气;酒吧里不服从管束、借巨额高利贷的阿季,她帮助还款;监狱里被欺负的狱友,她文武双全地帮着出头;酒吧里小姐陷入与毒贩的不伦之恋,她善意劝解;对门抢生意的竞争对手、异装癖男妈妈桑陷入危难之中,她也挺身而出,救苦救难。这哪里是日式酒吧的妈妈桑,分明是苦海里的观音,或者说,准备上梁山泊的宋江。
说她是“道德的化身”太合适了,这么伟光正的人物,和我们《渴望》里的刘慧芳有的一拼。
而另一女主,杨谨华扮演的苏妈妈,则明显可以拥有更复杂的人性系统,可惜编剧也迅速将之符号化。第一季里,她表现得气度优雅,风情万种,没有男人不为她倾心,男大学生、日本中年商人、好朋友的编剧情人,一一拜倒;出场的每一套套装都精心设计,是酒吧的主心骨,帮助众人走出困境的天才。这么一个复杂人物,本身就应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我相信编剧写到她的时候,是有点想学习“天才女友”里的莉拉的,一个女性的性感,可以与她的内心丰富度媲美。
但在第二季里,剧情完全走向了反面,原来她才是穷凶极恶的人,坏得毫无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为了衬托林心如的善良,标准的两分法。
苏妈妈对每个人都施行了疯狂报复,近乎施虐狂。年华已逝的阿季好不容易献身中年日本商人,幻想给自己一条出路,她毫无道理地横刀夺爱;藏毒的小姐被她稍加威胁,缴获了毒品;有着苦难历史,做过妓女的花子,被她斥为土气,恶俗,不配在这里工作,应该回到乡下去当“狗”;连最无辜的大学生王爱莲,也被拍了照片寄给了王的母亲,让对方家庭关系破裂。
至于闺蜜林心如,则更是她憎恨的对象,不仅要夺回对方帮她养育多年的孩子,还要把收缴来的毒品藏于林的家中,让她以藏毒罪被警方抓捕,简直是坏得丧心病狂。大概编剧也觉得这样的坏需要解释,结果用了拙劣的出身论,大意是她母亲就是邪恶的女性,她自己从小被继父性侵,导致了心理畸形,越是帮助她的人,越要恶意对待。
这么奇特的坏,其实符合台剧一贯的伦理观,善恶分明,邪恶会遭报应。果然,苏妈妈因为作恶多端,被与她毫无利害纠葛的酒吧女花子一时冲动砸死了,算是某种“恶有恶报”的典型反映。
我觉得这不仅是台剧的伦理,也是很多东方戏剧的伦理——本着观众很蠢的原理,一定要提供简明易懂的角色给大家,坏的就坏到底,善人则上天堂,把人性的复杂扔在一边,沉浸在伦理剧的甜蜜陷阱里。就像另一部轰动一时的台剧《我们与恶的距离》一样,开端的复杂性到了剧情中段变成了只剩下一个伦理问题,就是被害者的母亲到底原不原谅杀人凶手的家属——这个命题被放得无穷大,剩下值得讨论的空间就没有了。
复杂性被配角做到
两个主角,塑造得如同两位幼稚的女中学生,这个实在是浪费了剧情的复杂、布景的精美,以及众多配角的卖力演出。不过话说回来,配角的戏倒是复杂很多,也好看很多,尤其是第一季出来,很多人惊叹,表面是一起谋杀案,但写了一群女性的群像,还是很出彩的。
让人觉得有意思的角色,首推酒吧的阿季和花子。阿季年老色衰,牙尖嘴利,但实际上这种性格是某种对命运的报复,镜头一转,到了她破败的家,年迈的父母对她充满恨意,又依赖她的照顾,几个人制造了一个充满恨的小世界,恨到粗鄙,恨到愚蠢。你看一个镜头就明白了,蓬头垢面的她起床,唯一迎接她的不是早餐,是一串谩骂,你觉得阿季的一切都可以原谅,赌博,赖账,失败得毫无意义。
后面的一个情节也好,日本中年商人中村最早看上她,是因为她和中村的亡妻有点相似,但编剧并没有走庸俗路线,让两人有情感纠葛,而是让阿季迅速被抛弃,一点没有言情小说的陈词滥调。
而花子的塑造也有出乎意料的地方。她出身海边渔村,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主妇,但命运显然选择了侮辱和伤害,让她成了妓女,之后又因为故意伤害自己的淫媒男友而入狱,以至于她出狱后,面对真实的感情也完全不敢接受。
很喜欢林心如去花子老家寻找她的几场戏,渔村的小家里,墙上挂满了小时候的奖状,花子和父母吹牛说,自己在台北做酒代理,让林心如帮她隐瞒。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吃饭,连张饭桌都没有,也可见这个家庭的寒酸,以及他们对花子的期盼。
这还真是个我们熟悉的背景,不仅发生在台湾,也发生在内地的任何一个角落。花子最后发狂杀死苏妈妈的一场戏,连同她之前刺杀男友的戏穿插剪辑,让最温柔的她多了几分暴戾之色,也是好的设计。
另两位酒吧小姐,一位为爱痴情,一位寻找成长之路,都与主流社会背离,有骄纵放浪的自我,也是以往的台剧里不太多见的角色。可惜太为剧情服务,少了一些闲笔,当然这也是商业电视剧的必须,闲笔不是必需品。
吴慷仁扮演的林心如的对手、男版妈妈桑,风骚冶艳,一出场就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台式风情,纯粹是演员的功劳;而护花使者杨佑宁到了剧集最后摇身一变,并不再是正义的化身,而是卖身投靠了黑社会保护伞警察局长,成为警局的新势力,黑白通吃,也是编剧的功力,让善恶对立之中,多了些灰色地带。
其实整部剧里留下的灰暗之处并不少:遭受了社会各种侮辱、最终奋力反抗的女性成了杀人犯;两人明明相爱,却被各种不可解释的原因弄成不可能;有人用尽力量保护你,但是当你想拯救她的时候,完全无力。生命的无力感一再蔓延开来,角色伴随着这些无力感,有了成长空间,成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
文/王恺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