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这一年,在深圳读书的李成青才知道,自己的爸妈不是“真正的爸妈”——他是被拐来的孩子。
“警察叔叔带着心理医生找到我,心理医生告诉我的……我开始当然不相信,以为是在出题目做心理测试。”李成青告诉澎湃新闻,得知DNA鉴定结果后,他才相信自己的身世,才相信亲生父母是湖南人。
当年拐走李成青的“人贩子”张维平一审被判处死刑,2021年12月终审维持死刑判决。而张维平所供述的中间人、更被大众熟悉的“梅姨”仍旧不知所踪,身份没有查实……
2022年春节前夕,李成青随亲生父母回湖南道县过年。父母为他举办了热闹的团圆酒,村子里每户人都被邀请参加,原计划25桌,后来又加到29桌;李氏家族在牌坊上挂起红色横幅,欢迎被拐走16年的孩子“认祖归宗”;李成青那位怨恨家人16年的爷爷终于释怀了,结束独居重返家庭……
爆竹响起,烟花绽放。失而复得的团圆,让有些陌生的亲情弥足珍贵。
上当的父母:
帮“工友”找工作还提供吃住,他却抱走了孩子
2022年1月25日,李树全凌晨3点就起床了。他开着一辆有些破旧的大众汽车,驶过26公里的蜿蜒公路,到县城的菜市场买菜。这一天,他要为儿子李成青办一场团圆酒——计划要摆25桌。
三个月前,李树全夫妇与儿子在广东相认。儿子放寒假后,便随他们回湖南道县过年。对于这个经历悲欢离合的家庭来说,今年的春节意义非凡。
为了这个“团圆年”,李树全夫妇盼了16年。
2004年春节后的第8天,李成青出生,这是李树全夫妇的第一个孩子。第二年,李树全到广东惠州市博罗县的建筑工地做泥水工,他和家人在工地附近租了房子。平常,李树全和父亲到外面干活,他妻子在出租屋带孩子,他母亲则在门口做些彩灯手工活。
李树全母亲记得,当年,对面出租屋住进一名30来岁的男子,自称姓王,四川人,时常过来和她聊家常,还帮忙抱小孩。一来二去,“小王”便和李树全一家人都熟了。
“他跟我说,他有两个小孩要养,可是没有工作,问我有没有办法帮他找工作。我看他实在可怜。”李树全回忆,当年他同情“小王”,便介绍他到工地上打工。看到“小王”脚有些受伤,李树全带他去老乡开的诊所,掏钱为他治伤,还让他在自己家吃住了一个星期左右。
2005年8月7日下午,李树全还在工地干活,妻子欧阳艳娟在出租屋带着1岁半的儿子李成青。“小王”那天没有去工地。
“当时小王说,抱我儿子出去买包子吃,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欧阳艳娟说,她当时没找到儿子和“小王”,便去派出所报了警。多年来,欧阳艳娟和丈夫四处寻找孩子,却如同大海捞针般一无所获。
李成青失踪10年后的2016年3月,“小王”在贵州被警方抓获。此案由广州市公安局增城区分局侦办。2017年1月,李树全夫妇赶到增城对“小王”进行指认。此时,他们才知道“小王”并不姓王,而是拐卖儿童的惯犯张维平。
据张维平供述,当年他有意接近李树全一家,拐走李树全的儿子后,他和中间人“梅姨”将孩子带到河源市紫金县,卖给了一对夫妇,获利13000元。
后来警方查实,2003年9月至2005年12月,张维平拐卖了包括李成青、申聪等人在内的9名男童,均通过“梅姨”在河源、惠州等地联系买家。
2017年11月,广州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张维平拐卖儿童案,李树全夫妇从湖南赶来旁听。
“我们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庭审时,旁听席的李树全站起来发问。坐在被告人席的张维平低着头,没有应答。
由于张维平拐卖儿童中间人“梅姨”的身份没有查实,如何找到被拐孩子的线索,依旧是棘手的难题。
2017年,得知孩子被拐卖到河源市紫金县后,李树全夫妇和其他家长组团来到紫金。他们分头到各乡镇张贴寻人启事,打听孩子线索。一段时间下来,仍无实质进展。
据“人贩子”张维平交待,他拐卖的9名男童中,有8名卖至紫金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我国的拐卖儿童案件处于高发期。紫金当地有人受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将外地男童作为非法收养目标。这种非法交易,某种程度上形成隐秘的利益链。
2017年1月,广东省公安厅牵头,组织广州、东莞、惠州三地公安机关成立张维平拐卖儿童系列案专案组。警方通过人验识别、DNA比对等技术手段,全力寻找被张维平拐卖的孩子们。
孩子的心思:
17岁被告知身份,以为是心理测试
“人贩子”张维平落网后,被拐孩子的家长们看到了希望。
2019年11月、2020年1月和7月,侦办此案的广州增城警方先后找回5个孩子。
李树全夫妇寻找儿子的愿望更迫切了。广州中院、广东高院对张维平拐卖儿童案先后多次开庭审理,李树全都赶到法院旁听,希望能获得关于儿子的线索。
2020年3月,河南籍家长申军良到广州与找回的儿子申聪认亲。寻子心切的李树全夫妇也赶到广州,继续向警方和媒体求助。
2021年中秋节前夕,广州增城警方通过人脸识别等侦查手段,终于在深圳找到了李成青。10月6日,李树全、欧阳艳娟赶到广州增城,与失踪16年的儿子相认。
时光荏苒。16年前才一岁多的李成青,如今变成身高快一米八的少年,嘴唇上方长出了细短的胡须。
在民警和心理医生的陪伴下,李成青与亲生父母见面。他有些生硬地喊了“爸、妈”,欧阳艳娟夫妇冲上前抱住了儿子。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们爸妈。”欧阳艳娟告诉澎湃新闻,儿子出生后学说话较迟,失踪前还不会叫爸妈。相认之后,欧阳艳娟夫妇带着儿子回了一趟湖南老家,然后将儿子送回深圳的学校——他在当地一所职高读二年级。
这两年,李树全在东莞的建筑工地做事。与李成青相认后,每周周末,他都借亲戚的车去深圳接送孩子。
慢慢地,李树全从儿子口中知道他记忆中的经历:4岁前跟“爷爷奶奶”在河源市紫金县生活,后来被带到在深圳工作的“爸爸妈妈”身边,从此在深圳这座城市上幼儿园、小学和中学。他有个“姐姐”,正在读大学。
2022年1月15日,李树全带着放寒假的儿子回了湖南道县。10天后,澎湃新闻记者来到李树全的家里。李成青正和两个弟弟在卧室里玩手机游戏。简陋的房屋里,一张木床边紧挨着一张铁架床,这里属于三兄弟的世界。
欧阳艳娟说,大儿子李成青不爱和外人说话,但和两个弟弟谈得来,“有时晚上12点多还在聊天。”
穿着休闲装的李成青,身材瘦高,短发,戴一副600多度的黑框近视眼镜。他说普通话夹着明显的广东口音,脸上偶尔露出腼腆的微笑。
李成青告诉澎湃新闻,2021年9月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大概9月的一天,“警察叔叔”带着心理医生找到他,告诉他关于“被拐卖”的事。“我开始当然不相信,”他咧着嘴说,“我以为他们在出题目,给我做心理测试呢。”直到后来看到DNA鉴定结果,他才逐渐接受一个残酷事实——跟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爸妈,原来不是亲生父母。
认亲之后,和儿子接触了一段时间,欧阳艳娟摸清了孩子的性情:不爱说话,但心思细腻。
欧阳艳娟记得,认亲两三周后,李成青可能觉得亲生家庭经济条件不大好,便向父母提出不读书,出去打工挣钱。欧阳艳娟赶紧要他别“胡思乱想”,“我说,虽然我们家里条件艰苦一点,但供你们读书、吃饭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有一次,李树全随意地说了一句“追究养父养母责任”的话。听了这话,李成青当时嘴上没说什么。直到有一天,他的班主任联系上欧阳艳娟,告诉她孩子最近表现异常,心事重重。欧阳艳娟才想起丈夫“乱说”的话,连忙给李成青发了一条700多字的短信。
“是爸妈没考虑到你的心情,说了一些气话,让你难过了。对不起了,儿子。”欧阳艳娟在短信中让儿子放心,不会去告他养父养母,“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同时,她还向儿子提了点“小要求”,“以后有什么心事可以说出来,别把它憋在心里,让自己难过。”
经过这次交流后,李成青开朗了许多。有一次,他突然问妈妈:“以后我生的孩子,是跟你们姓还是跟养父那边姓?”
欧阳艳娟当时就忍不住笑了。她让儿子安心学习,“姓什么,等以后生了孩子再说。”
迟来的团圆:
孩子回来了,另起炉灶16年的爷爷也回来了
1月25日,李树全一大早就从县城买菜回村了。他将二三十斤一袋的牛肉、鸡肉、猪脚、虾子、免子肉、多宝鱼,还有蛋灌肠、竹叶糍粑等,放在坪边李氏家族的露天式厨房,然后开着八年前买的汽车,沿着泥泞的马路朝一公里外的山坡驶去。
山坡上的一层红砖房就是李树全的家,旁边是几排猪栏。这里曾是他家的茶山,12年前他在这里开荒,砍了老茶树,办起了养猪场。受到猪价、疫情、管理等因素的影响,他的养殖事业并不成功。两年前,李树全再下广东,在建筑工地上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泥水工的小工头,和工友们一起砌砖、抹灰、贴瓷砖。
在进村的路边,李树全2008年建了一栋三层的房子,但至今没有装修好,所以全家人现在还住在山上的养殖场。
这一天上午,李树全开车将家人和亲戚分批接下山。他为儿子举办的回家团圆酒,酒席就设在村口不远。这个叫智塘李家的湘南村落,由道县柑子园镇管辖,40多户村民大部分姓李。
买菜、接客、安排酒席,李树全从凌晨三点起就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依然精神饱满,见人打招呼、递烟,笑容满面。几天前,他就向村干部报备办酒席,“幸好我们全省没疫情。”然后他在微信朋友圈发信息告诉亲朋好友,将为儿子认祖归宗办酒,“欢迎大驾光临,不胜感激。”
当天中午,李家的许多亲戚朋友来了,李树全夫妇的一些同学也来了,村干部和家族理事会的大佬们来了,40多户村民都来了。李树全原计划的25桌酒席很快坐满了,而外面仍有亲友陆续赶来。
李树全急了。在妻子的埋怨声中,他跑着赶去通知厨房加菜,通知邻居家摆桌子。增加了4桌酒菜后,所有的亲友们都入了座。李树全夫妇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天下午,李树全夫妇带着父母和三个儿子,来到村口的牌坊前拍“全家福”。
“失散了这么久的孩子找回来了,这对于他们家、对于我们全村,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李氏家族理事会负责人李树耸说。
拍完“全家福”后,李树全的父亲李日秀在牌坊前踱着步,似乎还不想“散场”。他那张沧桑的面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李树全说,他很多年没看到父亲笑了。“成青失踪的那一年,他整年没出门,感觉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后来回到湖南家里,李日秀老人不愿和家人一起吃住,他在养殖场的猪栏边另起炉灶,十多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做饭吃。
“我爸一直对我妈和我老婆有怨恨,怪她们没带好孩子,把孩子弄丢了。”李树全说,直到10天前李成青回家,老人才回到家里,和家人一起坐在桌前吃饭。
16年了,李成青终于回来了,他爷爷也回来了。历经悲欢离合,一家人终于团圆。
今年68岁的李日秀平常话不多,谈论孙子才能打开他的话匣子。他说,大孙子长得跟小时候很像,性格也温和。“喊我这个爷爷,别人叫他喊他就喊,不叫就很少喊。”老人笑了笑说,“可能还不是很习惯,慢慢来吧。”
在1月25日的团圆晚宴上,忙得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李树全,带着大儿子去每一桌敬酒。李成青以饮料代酒,举着杯子,在父亲的介绍下跟长辈们、乡亲们打招呼。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前,18岁的他略显紧张、生涩。
根据当地习俗,办喜事会放爆竹烟花。当天中午,亲友们送来的一箱箱烟花被点燃了。白天的烟花不如夜间绚丽,但还是很快就吸引了李成青的目光。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站在屋外,双手捂着耳朵,抬头望着不断在空气里绽放的烟花,开心地笑了。
李树全决定满足儿子放烟花的愿望。1月30日,他从县城买来19箱烟花,拖到山坡边的房子里存着。他说,除夕吃了团圆饭后就放烟花,要让儿子“放个够”。
(注:文中被拐孩子李成青系化名)
编辑/孙政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