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导演这么多年,焦虑一直都在,但是我不会去夸大自己的难受。”
这是初冬午后,几丝凉意在风里打转,明媚阳光曳在坚尼地城海面,也薄薄一层笼在人身上,温暖得恰到好处。风尘仆仆的导演许鞍华,刚从中国内地带着新作《第一炉香》铺天盖地的热议返港。
她穿过人潮,沿傍海旧街而来,健步如飞,一身宽松黑裙,脚蹬一双绛红色高帮帆布鞋,露出一小截袜子,画着Q版“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在那之后约一个多小时与中新社记者的对话中,许鞍华斜倚着沙发,一手随意搭在椅背,平心静气地聊起新电影的争议,聊起属于她那一代人的“新浪潮”以及由始至终陪伴她的少女文学梦。
2019年春天,鼓浪屿炙热阳光下茁壮生长的凤凰木、杜鹃花、椰子树,被一团沙沙薄霭笼住的湛蓝海面,以及空置的西式风格建筑,让许鞍华回眸间恍若看见童年记忆里的香港。于是,顺理成章地,她选定这里拍摄筹备多年的《第一炉香》。
这本是一个诸事顺遂的开端,然而电影在内地上映后,围绕选角、原著改编的讨论争议颇多,甚至是劣评,没顶而来。
从影40载,数度夺得香港电影金像奖、台湾金马奖,许鞍华惯于接纳、愿意倾听争议,但她却一直很害怕一些标签化的东西或空洞的大概念,比如女性电影,比如拍摄缺资金,比如关怀边缘群体。她拍戏选择题材向来看感觉,从不刻意为之,也不那么计较效果。只不过随着电影行业日益成熟,成本、市场效益等不得不纳入考量。她偶尔还是会想起年轻时所经历的那个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新浪潮”时期,和那些“拍戏不分日夜、不计后果,只顾往前冲”的日子。
香港著名导演许鞍华 张炜 摄
这些年,许鞍华一直不知疲倦地向前冲。创作就要做到极致,“做到废寝忘食、恨不得吐血,那就对了。”这是早年文艺教育熏陶的结果,也是她自年轻时就信奉及向往的状态。在很多人看来,她的确就是一辈子专做一件事、生命里只有电影的那类人。所以,去年获颁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金狮奖,于她,可谓实至名归。
不过,眼下她萌生“慢下来”的念头,盘算着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得闲与朋友饮茶。至于那些曾说过想拍的题材,许鞍华挥挥手,像要打散那些乍现过的灵光,迟点再说吧,“我怕中风啊!”说完这句,她捂着嘴,爆发出标志性的大笑。
香港著名导演许鞍华 张炜 摄
以下是许鞍华的自述——
接纳批评是导演的本分
第一次读张爱玲应该是1978年,我记得是一本集结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里面几个故事都以香港为背景,有《第一炉香》和《倾城之恋》。给我的印象是,非常像我小时候看到、感觉到的香港,一个热带、华洋杂处,又有很多古灵精怪东西的地方。
要改编张爱玲作品拍成电影,特别不容易。我改编了三次,还是这个感觉。张爱玲的台词非常舞台化,让演员们讲出来,会有点时代隔阂,尤其是在面对现代观众的时候。而且她的台词总是千回百转,当中有很多机智的卖弄,看是很好看,但是观众听的话很难立即明白。这个难点我克服不了,到现在《第一炉香》还是存在。
我跟编剧王安忆改编《第一炉香》,是想尽量保持这个故事感觉上是张爱玲的作品,可是有些细节、剧情的转折,改一改,让它更适合现在的观众。我不是说他们错,有可能是我们错,即该怎么改动才不会让观众步入一些误区,不知道是完全根据看书去看电影,还是应该要把电影作为一个完整的作品去看。
对外界的评价,我还是蛮平心静气的,如果是批评的话,我会好好听,如果觉得他们对,我会改进,如果觉得他们不太对,那我也就不管了。其实批评是我们生涯里头必须经历的东西,你要当导演,你就必须得把那些好的跟不好的都要接受。这不过是我的本分。
张爱玲是我心目中一个不完美可是非常理想的作家,因为她忠实地表达了她看到人性最黑暗的方面,其实非常大胆地冲破了好多偏见。但还是不要第四次改编张爱玲作品,我估计观众也不会想我再拍第四次了。在我有限的机会能再拍戏的话,可能也不敢再拍张爱玲作品了,让年轻的、有新的想法的导演去拍可能会比较好。
少女文学梦和因缘际会的电影人生
一个人少女时期的阅读,一定会对她后来的人生观、创作,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比如我从小喜欢读武侠小说,那故事里的忠、孝、义会直接影响人生观。
很小的时候,我常跟着爷爷念诗,念的都是些很简单的五绝,“床前明月光”那些。后来上小学,才开始课外阅读。我很喜欢看杂志《儿童乐园》,还喜欢看《大公报》《新晚报》上连载的小说,有五四文学、武侠小说。每天早晨看、晚上也看,等它连载完出版单行本买回来再看一遍。
我爸爸也喜欢看武侠小说。小学六年级我有一回考第一,爸爸送了我一套武侠小说。不过这不够读,那时候爸爸会跟邻居交换武侠小说来读,放在柜顶,我夜晚就踩着一个饼罐,把小说偷下来读。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拍电影,从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毕业后去念电影学校,只是因为我是个影迷,真的是抱着一种“想要知道电影到底是怎么制作的”想法去的。不过后来回到香港,正赶上电视台开幕需要很多人的时候,所以我就被征去,一去就当导演了,然后就一直没有停过。现在看起来,算是因缘际会。
文学阅读经验会影响我的电影创作,但我没有刻意去拍文艺片,可能是我的性格各方面适合拍这些,拍出来效果也比较好,所以就会越来越倾向于拍文艺片。
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新浪潮”
我不敢说我们当年“新浪潮”时期导演的勇气或成就,我只能说那时候大家都很兴奋,拍戏不分日夜,讨论得特别热烈。那种状态就像你看见一个东西,你就只顾往前冲,不计后果。
但是现在电影产业发展得非常成熟,成本、收入、市场效应,还有大数据,大家就老是在计算这些,世界不一样了。那对我这样一个不太计较效果的人来说,现在当然没有以前那么好玩了。
那个时代、那代电影人身上的优点,譬如真诚、冲劲、勇气。我看到很多学生、年轻人拍戏也是充满热情,尽管还没能聚成一股力量,我还是认为很有希望,我想以后还是会有很多很好的电影涌现出来。
可能我已经到了一个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的年纪吧,希望他们加油,那我就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冲了,想放慢一点,怕中风啊。
当导演这么多年,焦虑一直都在,但是我不会去夸大自己的难受。所有导演都是这样的,所有导演都焦虑,找不到钱焦虑,找到钱不知道怎么拍焦虑,拍完以后怕不好又焦虑,这是当导演永恒的心情,并不是能解决的事。这是我们的生涯必须经过的东西,这里头有它的成绩、成就,也有它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们当导演就是这样的啰。
文/韩星童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