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5日是雷诺阿180岁诞辰。
提起印象派,我们总会条件反射般想到奠基人马奈、莫奈如梦如幻的睡莲、德加优雅轻盈的芭蕾舞女,以及雷诺阿的甜美少女。大约十年前,那时的我最欣赏他笔下的甜美。是的,我理解的雷诺阿是“甜美”的代名词:人物甜美、色调甜美、氛围甜美,是一种让人看了很欢愉、温暖的美感。十年过去了,我的挚爱早已不是雷诺阿,但并不影响他有几幅作品永远是我心目中的榜首,比如“小艾琳”,又如《弹钢琴的年轻女子》。
《弹钢琴的年轻女子》1875-1876
前天读毛姆的《寻欢作乐》,对他一段关于赏画的金句拍案叫绝。“当你看到一幅画时,如果你有兴趣和相关知识,你也许会看看画家是如何使用色彩、光线、线条和空间关系的,但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那幅画的审美价值所在。实际上,你在看画的时候不仅动用了你的眼睛,还动用了你的经历、你的本能、你的爱憎、你的习惯、你的情感,等等,可以说,动用了你的全部个性在解读那幅画。你越有个性,那幅画对你来说也就越意味深长。”是啊,绘画艺术的价值就在于,我们赏画,欣赏的却远不止一幅简单的画面。随着阅历的丰富和研究的深入,近十年的时光也让我对雷诺阿的艺术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
2012年秋天,坐标巴黎奥塞博物馆,我在“印象派与时尚”特展昏暗的灯光下首次零距离欣赏雷诺阿《弹钢琴的年轻女子》。一席白裙的女主人公和深色的钢琴在幽蓝色背景的衬托下神秘且动人。这幅借展于芝加哥艺术学院的名作带给我如此挥之不去的触动,以至于多年之后我在撰写《画外有音》时,脑中的封面首选便是此作。画作谈不到有什么深度或背景知识,无论是色调还是侧颜,就是直观的、扑面而来的纯粹感官之美。多年之后回想,或许真正让我爱上雷诺阿艺术的就是这幅画。
2014年4月,为纪念中法建交50周年,国博迎来了《名馆、名家、名作》特展。共计十幅的法国各大博物馆精品画作中,便有两幅雷诺阿,其中还包括他毫无争议的代表作《煎饼磨坊的舞会》。时至今日回首往事,无论是布展过程中的小心翼翼、每天面对“朝圣”天价名作人群的蜂拥而至,还是因展厅内过于“拥堵”而担心画作安全的提心吊胆,参与那个展览仍是我职业生涯中最特殊的体验。要知道,《煎饼磨坊的舞会》绝少出借,且还有两幅更被大众所熟知的毕加索名作“比邻而居”,但大师真迹“驾临”的独特魅力在那两个月得以充分领略。
2018年东京《至高的印象派:E.G.布尔勒藏品展》海报上的“小艾琳”
2018年春,我终于在东京的国立新美术馆展出的“至高的印象派:E.G.布尔勒藏品展”中亲眼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小艾琳”——《艾琳·卡亨·安德维普小姐画像》。作为此次特展的宣传海报,日本人将小艾琳誉为“绘画史上最强的美少女”,如此霸气的广告语加上日本艺术爱好者对印象派特有的痴迷,“至高的印象派”特展自然是吸粉无数。画中的小艾琳可谓完美诠释了我们口中常说的“洋娃娃”。雷诺阿将少女的纯真、无暇、懵懂和含苞待放的活力均活灵活现地记录下来,这幅画家肖像作品的巅峰之作无疑将诸多艺术爱好者成功圈粉,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疫情前的2019年夏,借工作之故再访布达佩斯,碰巧赶上布达佩斯美术馆刚刚收购的雷诺阿巨制《侧卧的裸女》正式对公众亮相。这幅斥巨资购得的新馆藏乃是画家晚年颇具象征性的女性题材作品,不仅尺幅庞大且笔触柔美洒脱,应算是他未患病之前的巨制了。然而,这个时期的雷诺阿作品却已不再打动我。
原因在于,除了更为程式化的女性裸体表现之外,对肉体的诠释让我想到了部分鲁本斯的裸女(虽然他受鲁本斯的影响乃是不争的事实)。加之他还深受洛可可巨匠弗拉戈纳尔甜美的色彩影响,就相当于将鲁本斯“油腻”的肉体结合了弗拉戈纳尔“甜腻”的色调——那感觉,就像是糖吃多齁住了。过于注重表象的美感,也会让观者觉得腻。
是我不爱雷诺阿了吗?并不是。时过境迁,他的画并没变,是我变了。
前文毛姆的那段名言,其实阐明了一个问题。我们总说逛博物馆和美术馆看名作,有常看常新之感,其实画还是那些画,但这次迈进馆内的我们却不是上次的自己,因为在这期间我们又拥有了更多全新的经历、收获了更多知识。我们在进步,画作也因此被赋予了更多专属于我们个人的衍生信息。名作常看常新的基础,实则源于我们自身的成长。
《煎饼磨坊的舞会》1876
不过,我所摘录的那段毛姆金句其实是有局限性的——其适用范围仅在于印象派之前的西方绘画。印象派的出现之所以掀起轩然大波,因为画作抛弃了禁锢守旧的学院派历史画传统。印象派画家们沿袭了以库尔贝为首的写实主义方向,从描绘虚构的历史神话故事转而聚焦身边真实的日常城市生活,从严格注重线条的写实风格转向捕捉室外变幻莫测的光影风景。就西方美术史而言,印象派是西方学院派发展到瓶颈后萌生的必然产物,无疑代表着视觉语言上的颠覆性发展。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印象派的诞生实则拉低了人们观画的门槛。从文艺复兴时期到十九世纪上半叶,最被赞助人和学院派推崇的历史画由于浓缩了大量史料、寓言和隐喻而需要观者拥有很强的知识素养。王室贵族买画养画家,表象是炫耀权利地位,实则是执政者炫耀素质和修养。同样,想要成为出众的历史画家,则必须熟读史书名著,并将书中内容和情节桥段以个人解读巧妙地跃然纸上,方可显示其出众的修养。鉴于历史画从构思到表达的繁复性,以及对观者“读懂画”的基础素质要求,其难以撼动的地位持续了数个世纪,直至印象派的出现。然而无论是莫奈的睡莲、雷诺阿的女人、西斯莱的风景、德加的芭蕾……这些印象派巨匠作品的本质都是生活中的表象美;是那些不需要任何知识背景,人人皆能看懂的视觉美。这份低门槛的感官美令世人欲罢不能,让拍卖价格居高不下,其根本原因还是源于每个人都能看懂美景美女、一花一草之美。
话说到这,对印象派艺术的客观点评并不影响我仍旧是其拥趸,也依旧喜爱雷诺阿的画。毛姆的话加上近十年来对西画的深入研究,让我在主观喜爱之外能够客观地分辨优劣长短,这是属于个人成长的改变,而非审美的转变。就像美女见多了审美疲劳,甜品吃多了会腻一样,赏画也需要在感官愉悦之后寻求更多精神层面的养分和思考。尽管如此,诞辰180年的雷诺阿,永远都会是我艺术生活中的那点甜。正如每天清晨一杯无糖Espresso下肚已成习惯,但每到冬季依然会垂涎太妃榛果拿铁一样。苦的吃多了,会特别期盼那一点甜,亦如人生。
文/王加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