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劳拉·邓恩在《醍醐灌顶》(Enlightened)里扮演的“觉醒女士”艾米,搞不好在另一个宇宙里,就是《白莲花度假村》(The White Lotus)里的迷茫又悲伤的塔尼亚(詹妮弗·库利奇饰)。
怒气冲冲的艾米因为工作、感情双重受挫,跑去夏威夷净化心灵,返回加州后以全新的格格不入的姿态重新投入战斗。十年后,艾米成了夏威夷高级度假酒店白莲花的年老客人。她抱着母亲的骨灰登岛,面部浮肿金发依旧,向酒店理疗师布琳达(娜塔莎·罗斯维尔饰)诉说自己“爱到周围人都跑掉的可悲一生”。
这两部HBO的小众喜剧都是编剧/导演麦克·怀特的作品,人物、情境、情绪、主题皆有延续性。夏威夷天堂有阳光、大海和近于虚空的应有尽有,有瑜伽、冥想及布琳达“每一刻都是重生”的启悟,却无法洗涤干净每位登岛贵宾的烦忧。
麦克·怀特在《白莲花度假村》的开头抛下一只旧谜团:火奴鲁鲁机场航站楼上,男主角之一沙恩·佩顿(杰克·莱西饰)望着一具棺木运送登机。一周前和他一起来到这里的新婚妻子瑞秋(亚历山德拉·达达里奥饰)不在他身边。她成了那具尸体吗?
托马斯·曼的《魔山》里也有一座这样的度假村,区别是里面住客飘荡在幽灵之地的时限长而无定期,结核病的阴影不时飘过头顶。白莲花的宾客身体健康,驻留时长仅一个礼拜左右。无论发生什么,时间到了他们就会离开,哪怕被死神的镰刀收割也无权继续留在小岛天堂。
这里风景如画,却令人窒息。尽管麦克·怀特常借人物之口讨论互联网巨头、女权、希拉里、贫富差距、移民等时事话题,“白莲花”并不是一部针砭时弊的喜剧。在必要的时代布景板之前,白莲花度假村里的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刻也不松懈。令人窒息的是这群上中产阶级被教条塑造,却仍以为拥有自由的古怪形态。
刚刚说到的沙恩·佩顿,是个典型的富二代白人混蛋,对世界的理解狭隘得出奇。他认为一生一次的蜜月一定要住最贵的套房,新婚妻子值得最好(最贵)的待遇。没住到最好套房这件事把他的整颗心都搅乱了,使他在餐厅从背后像追捕猎物一样扑向度假村经理阿尔芒(穆雷·巴特利特饰)。追上后,他立马改挂皮笑肉不笑的标准笑脸,向阿尔芒指出他妈妈掏钱预订的的确是最贵的那套带私人泳池的房间。
度假村里有两种人,一种是沙恩·佩顿和他的同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鱼得水,习惯把那套规则辐射给周围所有人。大搜索引擎公司女总裁妮可(康妮·布里饰)属于此列,她携丈夫、一双儿女和女儿的好友一同登岛。休假期间她照常回复工作邮件,关心家人,对陌生人带着礼貌的距离。
在别的剧里,妮可式的女强人往往被描绘成富有魅力而复杂的形象。这部剧里,妮可因为对自己的存在价值确信无疑,反而显得可疑。样样能干的外表下,她有一颗心吗?这颗心可以理解多少大千世界的事物?
妮可好心眼、好脾气的丈夫马克(史蒂夫·扎恩饰)在睾丸癌的虚惊一场后觉得生活无比美好,目力所及皆是爱和满足。阖家晚餐时他致辞感恩,平庸、肤浅和真诚的结合比单纯的平庸更可怕。全桌无人鼓掌,只有妮可勉强支持丈夫。
达达里奥再次出演她最擅长的角色,一个出身寒门的三流自由记者瑞秋,专写拍马屁的名人传记文章。警惕,甜美的瑞秋可能会变得危险。闪电恋爱后瑞秋嫁给豪门贵公子沙恩,对他的蛮横和偏狭不满,想捍卫自己微不足道但系认真争取来的事业。
瑞秋和妮可的女儿奥莉维亚、她的闺蜜宝拉有过一次交锋,完败。她想和两位同船上岛的年轻姑娘闲聊,却被对方一眼识破她的寒微出身和拣高枝的婚姻。两位大二女生对她的提问不置可否,咄咄逼人询问她的教育背景和职业。很清楚了,瑞秋引以为傲的职业和还助学贷款的独立,在奥莉维亚和宝拉眼里屁都不是。“这对母女都是混蛋”,瑞秋忍不住告诉丈夫。
瑞秋扮演聪明、有头脑,还碰巧嫁得很好的角色,但很快就露了馅。看到度假时仍在工作的妮可,瑞秋趋前表达对她的崇拜,倾吐婚后的困惑。二人的初次聊天原本行驶在良好的轨道上,直到瑞秋忍不住提及自己曾写过妮可的人物稿。“这篇文章写得很糟糕”,情况急转直下,在威胁到度假地友好氛围的边缘及时刹车。她们礼貌地道别时,已在心里留下对对方难改的印象。“徒有其表的笨蛋漂亮妞。”“傲慢冷酷的老女人。”
妮可和瑞秋对那篇人物稿的看法截然不同。
宾客们渡海而来,本想给自己一个礼拜逃离日常的机会。白莲花度假村不是这样的场所,它是一个需要花很多钱才能到达的人造天堂,只会放大而不是消弭原本生活里的尖锐摩擦。《醍醐灌顶》里的艾米曾斥巨资在夏威夷获得身心启迪,做遍全世界spa的富婆塔尼亚,也在理疗师布琳达的启发下仿若新生。但麦克·怀特不是什么傻瓜嬉皮。在海边获得“启发”只是瞬间的事,而人生很漫长。
艾米带着保护地球、呵护身心灵的那套理论在现实中处处碰壁,塔尼亚则灵机一动,想要资助她爱的布琳达开启自己的事业。她们有过一次谈话,简短交换了对某些“只会利用人的白人有钱人”的看法。这次交换意见或许成为她们合作的基础,也必将是俩人三观碰撞的缘由。
在白莲花,每个人都抱着不能浪费了金钱的决心,加倍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这些西方社会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连外国观众都熟悉)的人物聚集在良辰美景中,却只能够享受酒店提供的有限服务:早晨七点下海游泳,初级潜水证需要在泳池先泡三天,水疗总是约满,涉水到泳池中间的小酒吧能买到墨西哥玉米脆片。从泳池远眺,多美的大海和远山黛色。
镜头经常会从水下突然跃出水面,对准度假村的白色房屋。浪花撞碎在黑色岩石上的画面也会忽然出现,像冥想时的铃声,提醒观众回到布满裂痕的现实。
就算再怎么努力扮演,是人就会露出破绽,像华丽的沙发破了皮,迸出一小截黑色弹簧。麦克·怀特擅长制造这样的时刻。
瑞秋和两个姑娘的谈话尴尬地停止后,她脱掉衬衣,抚一下头发步入无边泳池。刚刚还一脸不屑的奥莉维亚和宝拉立即又妒又恨。傲慢的人一旦看到自己所没有的,恨意会更炽烈。这副表情,也为二人之后的罅隙(或反目)埋下伏笔。
映射麦克·怀特自己的角色,是妮可的小儿子奎因(弗莱德·赫钦格饰)。这位编剧有个习惯,在剧中安排一个呆头呆脑的观察者角色。《醍醐灌顶》中,这个角色是由他本人出演的地下室IT男泰勒,温和、宽容,对女主角怀有迟钝的温情。
少年奎因也很呆,整天埋头从一块屏幕玩到另一块,被姐姐奥莉维亚欺负,卷着铺盖到沙滩过夜。坐定后,最后的晚霞还淹逗留在海平面上。镜头推进到奎因的脸,他不可思议地眨眨眼,扭头看了一眼周围,空无一人。无人与他分享眼前的奇观,一尾鲸鱼在海湾嬉戏。
流露内心感受的时刻,在这座岛上非常罕有。由于每个人都在基于自己的角色脚本谈话和行动,白莲花的度假氛围非常孤独。这种孤独和约翰·契弗的城郊上中产阶级社区如出一辙,只是搬了场景。这样的环境有一套不成文条目,人人严格遵守,人人都自信能够一眼看穿对方的来历背景、欲望企图,却对人类更深层次的内心活动毫无兴趣和洞察能力。
携母亲骨灰登岛的塔尼亚,总想找人诉说妈妈离世的感受。但除了工作中的布琳达,没有一个人想听她说这些。天堂的虚空氛围禁止这类倾诉,深刻的交流人人避之不及。虚空是会被戳穿的,剧在伊始不就透露给观众,白莲花度假村里有人死了。想想这里的尊贵宾客在假期遭遇这等事件,会多么惊恐懊恼。
约翰·契弗有一部短篇,和这部剧的精神非常一致。故事讲一个在邻居家参加泳池派对的男人突发奇想,想游过全县每家的泳池,穿越全境回家。他从烈日炎炎游到暴雨过后的黄昏,一路和各家各户熟识的邻居不咸不淡地聊天。终于到家时,男人发现记忆骗了他,家中妻儿早已离开,房子空置已久,孤伶伶竖着待售的牌子。
出生于加州帕萨迪纳的麦克·怀特,想必经历过次贷危机后满目疮痍的新兴社区,对艳阳下的幻梦有过深切体验。
真孤独啊,永恒夏日里的黄粱一梦。
原标题:《白莲花度假村》:夏威夷的高级度假村里,能发生什么坏事?
文/M. 伍德
来源/澎湃新闻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