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作家钮敏与女儿郭梦盈合著的纪实文学《直面养老》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次由两代女性共同完成的生命叩问。当曾因留学而与女儿产生隔阂的50后母亲钮敏和80后女儿郭梦盈决定合著一本关于养老的书时，她们笔下的《直面养老》便超越了社会议题的探讨，成为一场母女关系的疗愈之旅，一次对衰老命题的个体化解读。
为了创作《直面养老》，母女俩走访养老院、社区与家庭，记录下失独老人的无助、丁克家庭的坚持，也书写了90岁仍在写作的作家等“老骥伏枥”的故事。通过这些滚烫的生命故事，她们不仅为中国正在到来的“银发浪潮”留下了一份生动鲜活的真实印记，更在记录中完成了自身的蜕变——从对衰老的恐惧走向豁达，并找到了属于她们母女二人的养老答案。因此，这部作品既是一面映照社会现实的镜子，也是一份传递给所有终将老去之人的生命问答。
受一位病友母子的故事启发 有了母女合著的想法
母亲钮敏出生于1957年，曾出版《有多少母爱可以重来》等作品，其作品多次入选国家级书单。女儿郭梦盈出生于1987年，自由撰稿人，留学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擅长以跨文化视角记录社会变迁。
问及为何会想到母女联手创作，钮敏回忆说，一切始于三年前一间病房里，那时，她因病住院，同屋是一位72岁的病友，手术后的当晚，病友的儿子留在医院陪护。“半夜，母亲说头疼，儿子便轻柔地为她按摩；母亲想小便了，儿子为她抬起身子放入便盆；母亲说平躺着腰痛，儿子又轻轻将母亲扶起为她轻揉……即使母亲进入短暂的睡眠，传出轻轻的鼾声，儿子也不敢懈怠，时不时观察着母亲的动向。虽然跟护士站申领了坐卧两用的折叠床，但是整整一夜未曾打开。”
这份孝心背后的故事，在第二天揭晓。病友告诉钮敏，儿子和儿媳原本在贵州旅游，计划了八天的行程。得知她住院，刚去三天就赶了回来。“听到这些，我有了两代人共述居家养老慈孝相依的思路。”采访病友母子两代人启发了钮敏，“我想能否与女儿从不同角度讲述养老的故事呢？于是，基于两代人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养老这一现实问题，将本书确定为母女二人合著，共写一本有关养老的书。”
在确定这本书由母女合著后，钮敏与女儿郭梦盈一同走访了位于北京昌平、大兴、光熙门、长椿街及河北三河等地的多家养老院，两人按年龄分别进行采访和问卷调查。
问及具体分工，钮敏说：“考虑到不同代际的平行叙事，养老院的问卷调查主要由女儿负责，因此机构养老相关的采访和写作也大部分交由她完成，此外还有书中诸如‘候鸟式养老’‘亲情抱团养老’‘飞天白鹤’等年轻人更感兴趣的话题，也是由她完成。而我则承担一些较为沉重的主题，如‘特助家庭养老’，以及需要深入解读的‘老有所为’等章节。”
问及在合作过程中，两人是否出现过分歧，钮敏表示，她们没有出现观点分歧，只有沟通，而且碰撞出了火花。“例如在要求用一句话概括这本书的主要特色时，我写的是‘50后母亲和80后女儿多维度讲述养老的苦乐悲欢’，女儿建议说在‘养老’的后面加上‘生活’二字。”还有美编发来了两张封面设计图，一张是老年人手拄着拐棍，另一张是树的年轮，征求我们母女的意见。我倾向于用第一幅，郭梦盈则认为过于具象，倾向于用第二幅。最终，我们采用了第二幅，我写了一句话文案：‘当皱纹刻入生命的年轮，我们该如何直面养老？’最终，我们的决定被作家出版社编辑和美编采纳。”
记录困境 更寻找希望
在近一年的采访中，钮敏与郭梦盈母女穿梭于京冀两地，走访了50余位原型人物。她们的角色早已超越了单纯的记录者，更成为了中国养老现实百态最直接的情感承载者，这段旅程充满了挑战、沉重的叹息，也时有温暖的意外。
钮敏坦承调研并非一帆风顺，她们遇到的最大困难，发生在一项成功的惠民政策追踪上。在得知北京市石景山民政局自2018年起为独居老人配置“一键呼叫”居家养老服务信息机，并已完成近千人次的紧急救援服务后，母女顺利联系到相关负责人并得到积极配合，没想到在最关键的一环卡住了——联系具体享受过这项服务的老人时，“他们不愿暴露罹患重病的个人隐私，所以前期均遭到婉拒”。
面对这道关乎信任与隐私的壁垒，母女俩没有退缩，也没有放弃。她们带上牛奶、水果等营养品，采取送温暖的方式上门走访，并且告诉老人们在书中一律采用化名，得到了这些原型的理解和配合，采写得以顺利进行。
在构思“特殊家庭”这一章节时，考虑到故事要具有代表性，母女首先想到最令人揪心的失独家庭，又担心对方不愿揭开带血的伤疤，因而选择了子女去世多年的老人进行采写。钮敏说：“就算这样，我们依然不忍去打扰老人，而是找到了他们的亲属讲述这段经历。由于与受访者建立了良好信任，采访效果超出预期。”
丁克家庭曾是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家庭决策，而如今这批先行者已步入老年，钮敏告诉记者，令她们欣慰的是，当采访到四位丁克家庭的原型时，得到了他们的一致支持。然而，在寻找“单亲母亲”这一特殊家庭代表时，她们一度“碰了钉子，被对方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拒绝了”。就在几乎要放弃之际，转机出现，“有位单亲妈妈，勇敢地向我们讲述了曾经和躁郁症女儿走过十年艰辛并最终双双步出深渊的故事”。
“美丽的意外”与“老有所为”的光芒
采访过程并非只有沉重，在《直面养老》的采访历程中，钮敏母女也邂逅了众多动人的故事，其中92岁女作家杨永贤让钮敏尤为难忘。
钮敏讲述说，她与杨永贤的缘分始于2019年9月，那时她专程赶赴唐山，对时年86岁的杨永贤进行了为期两天的深入采访。杨永贤14岁初中毕业后参军，转业到玉田县妇联工作，深受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影响，立下了成为作家的誓言。18岁时，她与曾有一段包办婚姻的陈庆生结婚。后来，得知丈夫的前妻生活拮据，杨永贤买好各种生活用品和食物，拿着1000元钱，带儿子、女儿专程送到丈夫前妻家。自此，这一善举，她坚持了十五六年，直至对方离世。杨永贤的善举也影响教育了子女直至孙辈。
1990年退休后，杨永贤开启了创作黄金期。她写出了《女人韵歌》等五部以女性题材为主的长篇小说，甚至还完成了一部50万字的描写明成祖朱棣的历史人物传记，先后加入了河北省作家协会和中国作家协会。截至采访时，她的文学创作已坚持34年，出版各类书籍达400万字。
这次采访归来，钮敏与杨永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相互问候一下”。2023年秋，当开始创作《直面养老》时，钮敏拨通了杨永贤的电话，告知她这个好消息，那时杨永贤的听力已经不好，“她让女儿告诉我：最近原单位通知她，河北省有个‘银发人才库’把她收进去了。她当时说了句笑话：我一个奔90岁的人，终于‘入库’啦！在结束对话前，杨永贤对女儿说：‘你再帮我转告一句话，虽然今年我整90岁了，身体情况大不如前，但是也不会天天啥都不干。我要活到老读书到老，写作到老……’”
2025年年初，二人互道新年祝福后，钮敏因忙于书稿创作，有一段时间未与杨永贤联系。“直到8月27日，我给她打电话无人接听，发微信也没回。联系不上，我又给她女儿发了微信，四天后才收到她女儿的回复：‘我妈妈再也看不到您写的书了。亲爱的老妈已于4月29日去世，享年92岁。’这一噩耗犹如晴天霹雳让我久久僵住了，时至今日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耳畔仍萦绕着杨永贤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
杨永贤和许多被采访者的故事，让钮敏母女对“有尊严的老年生活”有了更为生动的理解，在她们看来，除了身体健康，老年人最应守护的是精神健康生活。“因为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状况，不仅直接关联着他们自身的生活品质，更是家庭和谐与社会稳定的重要基石。像书中描述的老有所为的老年人，在老年阶段仍然能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有尊严地老去。在采访中我们发现，老年人既有被照顾、被帮助的需求，也有被看见、想奉献的热情。让所有老年人都能有一个有质量、有尊严、幸福美满的晚年，应该成为从政府到每个家庭，包括老年人自身在内共同追求的目标。”
母女合著在写作中疗愈 在碰撞中达成共识
《直面养老》这本书记录的不仅是社会性的养老故事，更是一对母女关系的修复之旅。钮敏讲述说，女儿11岁时，她曾赴日本留学三年，在女儿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母爱“缺位”，导致了较长一段时间她们母女间感情疏离。“今天，我们二人携手著书立说，创作过程中没有产生过任何冲突，而且在获得前所未有的共鸣同时，加深了母女彼此间的理解和情感。”
《直面养老》的创作过程，对母女而言，不只是一次社会调查与文学实践，更是一场深刻的心灵治愈之旅。问她们写完这本书后，是更怕“老”了，还是更不怕“老”了，年轻的郭梦盈表示，自己目前尚未考虑关于“老”的话题，钮敏则透露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很怕老甚至死亡。“我上初二时因为患肺脓肿休学治疗半年之久，从此便有了畏惧死亡的潜意识。夜里失眠时，我不是像有些人那样数羊，而是默念‘再过XX年，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了，没有我了……’渐渐进入梦乡。而今，越到晚年，我对于老去和死亡的态度反而变得越来越豁达，尤其是写完这本书，更被那些老有所为的故事所激励。”
因为这本书，钮敏认识了80岁还在跳舞的张京棣、年近90岁还在写诗著书的郑焕明等老人，这些鲜活的生命样本，强有力地冲击着钮敏固有的认知。她发现，对于这些老人而言，“养老问题似乎并不存在”。他们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热爱且有意义的事务中，生命并未因退休或年岁增长而停滞或褪色，反而进入了另一片广阔的天空。“对于他们来说，养老问题似乎并不存在，他们每个人在做着一件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工作。所以从不担心生命最后的归宿，因为他们都在把自己的生活当成一条顺势而行、最后归入海洋的河流。”
传统养老观念在当代一些老年人身上悄然发生着变化
通过采访书中几十位原型人物，母女也在寻求一种参照，期冀能找到适合母亲钮敏的养老和助老模式。钮敏说：“从2012年退休至今，我一直笔耕不辍而且乐此不疲，至今已出版了包括纪实文学、长篇小说、散文集、人物传记等五部书籍。同时，由于罹患乳腺癌，长时间陷入手术和治疗的漫长痛苦。从康养的角度讲，入住养老院是比较实际的选择。但是，如果现在入住，又要继续写作，就需要不断外出采访采风。因此一段时间我有些纠结和茫然。”
通过《直面养老》的创作，母女俩如今已达成共识：第一，就目前而言，女儿陪伴母亲共同生活、写作，是最两全其美的养老助老方式。第二，钮敏日后一旦出现身体欠佳、行动不便等状况时，愿意考虑进入养老机构或社区老年照料中心养老，她的出发点是不给作为独生子女的后代添麻烦。女儿的态度则是，只要自己身体健康，会一直陪伴母亲到老。
这背后是母女两代人通过对数十个家庭故事的深入探访与书写，共同完成的一次认知飞跃。她们深刻地认识到并认同了一个现代养老观念：养老更应是个体主动、理性的长远规划，是对自己生命后半程的责任担当，而非对子女情感的单一捆绑或强加的责任。
钮敏表示，过去在中国传统的养老文化里，“父母抚养子女”“子女赡养父母”都被视作天经地义的义务。尤其是“养儿防老”的传统养老观，根植于人们的观念中，影响着人们的养老实践。而今，通过采访她们发现，这种依靠子代养老的传统养老观念在当代一些老年人身上悄然发生着变化。“书中的陶春芳今年88岁，十年前果断地选择住进养老院。问起缘由，她直截了当地回答，‘就是想自己老了之后找个地方单住，把孩子解放了。’通过采写陶春芳等老人，我们从中悟出：新时代下传统的养老观念已经开始发生了改变，不依赖子女养老的观念被越来越多的城镇居民接受，多种养老方式并存的模式渐渐开始在中国流行起来。”
关注养老 需要温暖与智慧的平衡
这些经历，让母女坚信：中国的养老图景，从来不是单一的灰色。有老人无能为力的悲恸与无奈，也有老人继续燃烧生命热情发出的光与热，养老生活本就苦乐悲欢交织，而一个健全社会所能提供的支持体系与老年人自身“老有所为”的内在热情，正是穿透困境、照亮晚年生活的两道不可或缺的重要光芒。
钮敏说：“以前，人们可能更多去想的是如何活得更好，但是很少去想怎么死得从容平静一些。写作这本书，让女儿郭梦盈也认识到自己需要补生死课，可以说，这是女儿创作这本书的最大收获。”
现在很多中年人开始关注养老，钮敏表示，尽管在本书中尚未涉及中年人规划自身养老的问题，但是根据她们母女的观察发现：对子女的过度溺爱和对父母的过分愚孝是中年人最需要避开的误区，这也是导致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养老压力越来越大的主要原因。对子女的过度溺爱会导致削弱子女的自主性、缺乏解决问题的能力；对父母时时处处关怀甚至安排他们的生活方式，反而会导致老人产生心理落差。所以，钮敏建议中年人要鼓励子女独立处理事务，培养其责任感决策能力；给父母选择生活的自由，支持其发展兴趣爱好。“这种温暖与智慧的平衡，不仅让爱成为彼此成长的力量，也为自己减轻了压力，何乐而不为呢？”
问及未来母女是否还会考虑继续合作养老话题，钮敏表示，目前两人暂时没有继续创作这一主题的计划。“对于未来的创作，我已经开始撰写一部以防治艾滋病为主题的纪实文学，郭梦盈准备以自己的留学经历写一本日记体纪实文学作品。”而这本《直面养老》的创作，让她们坚信，积极的心态、持续的追求与理性的安排，是化解年龄焦虑、走向从容晚年的关键所在。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贺梦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