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丰,农业气象学专业学士,中文二级教授,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生态散文集《自然笔记——科学伦理与文化沉思》《蝴蝶为什么这样美》《自然书》《病盆景——自然伦理与文学情怀》和《自然课堂——科学视角与绿色之美》等。生态散文被选入高中《语文》《大学语文》等大中学教材10多种,并被选入中、高考语文试卷和《中外生态文学作品选》(浙大中文系教育部规划项目)等。有作品被多种外文译介。曾获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在场主义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五届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首届丝路散文奖、第四届丰子恺散文奖、《散文选刊》首届“华文最佳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生态文学奖和首届国际华文生态文学奖等,另获首届国家教材奖。
榕树寓言
杨文丰
《榕树伦理》《传奇的榕,伟大的榕,智慧的榕》《榕树的境界》《榕树哲学》《至圣的榕》《葳蕤寓言的榕》,都属候选篇名,可知榕树的内蕴,你我难于读尽……——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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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是与南方的金太阳、与热风雨水结伴的树,是绿叶升舔白云的树,是你要以《立在地球边上放号》那般的大肺活量颂唱的树,是须赋予大深情,灵魂跪着仰读、致敬的大传奇、大智慧和大生命!榕树简称榕,是民间的树,乃桑科榕属植物,常青乔木,扶摇可耸20至30米,树冠苍翠,浓阴庞大,庇佑苍生。
它像房顶一样自然地敞开让人们进来我们互不相识的一齐紧贴着它的腹部蚂蚁那样吸附着它苍青的皮肤它的气味使我们安静……在这棵树下我们逃避死亡它稳若高山——于坚《避雨的树》
那天你拜谒毗邻滔滔珠江的黄埔军校旧址,进入军校的欧陆式大门,眼前即是两棵镌刻着逾两百年沧桑的老榕,1938年日军轰炸广州期间,黄埔军校几乎夷为平地,留活的就是这两棵榕树,而今,尽管风雨侵蚀,已根虬枝盘曲,皮若裂岩,却古朴苍劲,不忘初心、依然苍翠挺拔,榕阴遮天蔽日。
榕树,确乎是植物世界里,足可见证悠悠历史烟云的伟大寿星,其最早葳蕤地球的时间,当晚于3.5亿年前出现的陆生植物。翻阅印度古老的经典《薄伽梵歌》,已见榕叶摇荡,神似乎早就以榕树比喻世界存在的样态,或将世界就比喻成榕树。对于榕树,千年寿命寻常事,维也纳“联合国老龄问题世界大会”的会徽,是什么?就是榕树。地球村,尚存榕树800余种,榕树多以热带、亚热带地区为家园,以中国为家之榕就达100多种。你在南方,你在村口、溪畔河边、街头巷尾,乃至墙基、石缝、苔藓的瘦脊地盘,都可以见到榕——苍劲挺拔、傲首云天,不屈不挠、奋发向上,扎根实地,庄严稳重,浓阴接地,造福一方,榕的常态,是那么自在、稳实,即便风雨如磐,依然恒常般一派静穆——这不已似佛在打坐吗?这可是生命宁静、圆满的殊胜状态啊!
借一方土地一片天空独木成林,赠尘世四季绿色清虚无限清凉。
说来自童年起,我与榕就似有“心灵感应”,中年以后,我愈加爱榕,多年前即为校园捐种过一棵高五六米的壮榕。与榕相见,我总漫生敬仰之情,总要认真地读,在闽、桂和港澳特区,在阿里山、五指山,在广东观音山国家森林公园,在广州珠江沿江路、从化温泉,在越南、印尼和泰国,我都曾沉迷地读榕。我每次读榕,榕必都垂注我;我伸手抚榕,榕即以婆娑荫我;我听榕,崇拜、敬畏、感恩榕……我明白自己是在拜读伟岸、力量、智慧,犹同朝圣。我与榕,总是相看两不厌。
那天,在广州越秀山巅的老榕下,我又久久地目睹大网般扎入顽石像硬化血管暴凸的根,仍难抑情感波澜,好在南方的气候、南方开风气之先的生态,最与榕相互适应,最给力榕树修炼成植物中的王者;榕树,亦最适合疏松肥沃的酸性土,生命蓬勃,能最大限度用足南方的“红利”。我甚至想,这南方,若丧失榕,又何能配称南方,该是何等地缺失生气,将何等之单调、落寞。榕树与南方,真真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周易·乾》)啊!泱泱榕树,委实就是植物世界的龙,绿色巨龙,孔雀东南飞,飞入墨绿榕香,必溅满脸的绿,倘若真有凤凰,也唯有栖居榕树,方是“门当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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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游孟加拉国热带雨林,想必会参见一棵巨榕,那棵遮地面积1万多平方米(约15亩)的榕树,独木成林,一个半足球场大,据传近万人的军队曾驻扎其内——我想,这棵大榕树,与该处地域空间的各种生物、非生物,势必已构成互相影响、制约且趋向相对动态平衡的独特生态体。生态体有大小之分。地球村就是一个硕大的生态体。“云想衣裳花想容”,只要是榕树,都心怀长成生态体的夙愿。不难想象,一个榕树生态体内,物质、能量与精神的“动静”交换,日夜“过从”,会如风,如水,若天籁,似月光,亦似东坡笔下的江流赤壁,有声有色,如怨如诉如泣,当然也有相互制约和竞争,殊死之斗。
曾有作家认为榕树是“一棵树的独联体,一棵树的联合国”,而我更倾向定义榕树为生态体,榕树生态体分两种:独木成林者,为“家簇式生态体”;由多棵榕树组成者,因无“血缘关系”,可谓“村式生态体”。任何生态体,都有复杂的“阶级成分”,微生物、细菌和真菌是分解者,蚂蚁、蜗牛等是消费者,同时是排泄者,鹿角蕨、兰花、鸟巢蕨、苔藓、地衣等,在持“绿卡”长居,缠缠绕绕的藤本植物也是。生态体当然可以是蛇鼠出没的馆驿,是鸭子、蜜蜂蝴蝶、蜻蜓、豆娘的理想国,青蛙、麻雀、兰花、松萝等也会竭力营建生态位。在这个“体制”内,榕树既是领导,也从事一线劳动,譬如,会同灌木层、藤本植物,一起光合作用,以解决村簇中“男女老少”的吃喝用度。除却风月和天籁,生态体内也有姹紫嫣红、白鹭起落、莺歌燕舞,你是啥鸟无所谓,都大可以飞树梢高高在上,搬个小椅子坐树下,一样得树阴的清凉。
当然,任何生态体都受风气影响。风平天静,榕树雍容恬静;轻风吹拂,一朵朵绿蝴蝶翅膀开翕,微微颤动;沉稳中绿叶闻风而动,断断是有风来袭,历史微微摇荡。榕树不吝啬吸废气、吐氧气,吐故纳新,如同巨大的环境净化器、空调器。土地稳实,昼热夜凉。白日熏蒸,蒸腾带走大量热量,降温升湿,涵养水土一方。“水至清则无鱼”。榕树生态体,既然是小社会,难免有不和谐之音。
有些不是花的东西在树上开花了……它们正在做的事我们做不到树上有貂蝉,也有杨贵妃与西施也有吕布与董卓,以及神情黯淡的谁——汤养宗《一树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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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葳蕤的独特文化,隐显着人与榕的关系。榕树浑身都是中药。粤人煲汤的五指毛桃,就是一种榕树的根。榕树只要缀满红丝带,即成爱情树。“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要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那年刘三姐抛绣球唱这首定情歌,榕树可是“见证人”。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十多年前,我刚走出粤北禅宗祖庭南华寺,迎面惊见一棵大婆娑,颇似榕树,动问法师,法师说是菩提树,是榕树的一种,我即时醍醐灌顶!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就是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创立佛教的。因而,菩提树就是“大彻大悟树”,梵语“菩提”,意即“大彻大悟”。榕树的文化魅力,当然远不止这些。“榕”“容”“融”谐音,亦相通。榕阴极阔,大容,南方的行道树,很多就是榕树,寒舍小区外的生态园,亦是。你读泰戈尔咏童年故乡梦的散文诗《榕树》,就更能理解,榕树更是乡愁树,足以勾起你不可医治的乡愁。南方流传“有村就有榕,无榕不成村”说法,在吾乡粤东客家地区,榕树一直是村庄的“风水树”,也叫“伯公树”,被尊为“神木”,其根部,总会置一座供奉客家土地守护神“伯公”的神龛,龛前小香炉,香烟袅袅。谁都不敢砍伐“伯公树”,即便乱砍滥伐的岁月。
在民间,如果你私伐榕树,必犯天条,遭报应,不得好死。先人们,何以总要在村头栽榕树,并膜拜为神树呢?或许,其还并非是佛教菩提树拥有的那种意义,主要还是表达祈愿和象征,会与生命图腾、乡村繁荣有关,与农业农耕时代的族群文化相关。记得在《松树的风格》中,陶铸曾颂扬松树“要求于人的都甚少,给予人的甚多”,其实这风格,榕树身上也有,榕树更是被誉为吉树、摇钱树,是荣华、吉祥、长寿的象征。日前我突得悟,儒家的事功至上,造化苍生,与榕树生命之向上向前,进取至上,亦颇为相似。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