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中国的舞蹈爱好者异常忙碌。俄罗斯两大名团——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简称莫大)与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团(简称马林斯基)同时在中国演出。无论是莫大在上海的“仅此一站”,还是马林斯基在北京、南昌、上海三地巡演,都让舞迷欢呼“吃太好”,很多人跨城观演并且全套卡司尽收,真如过节一般雀跃。
笔者前往南昌观看马林斯基的《舞姬》,起因是首席演员金基珉遗憾缺席北京的演出。这位当今舞坛备受瞩目的韩裔男舞者,几年前就曾在上海因伤缺席,如今再度发生演出当天临时换卡的突发情况。而且此次南昌的演出,还有人称“T姐”的老牌明星维克多利亚·捷廖什金娜加入,仅为这两位明星跑一趟也着实不虚此行。同一套卡司随后也在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上登台演出《舞姬》,赢得上海观众的赞誉。
“消失”的结尾
1877年2月4日,正是在圣彼得堡的马林斯基剧院,气势恢弘的《舞姬》问世,编舞是被后世称为“古典芭蕾之父”的马里乌斯·彼季帕。有意思的是,《舞姬》成功首演仅一个月后,《天鹅湖》在莫斯科大剧院首演。然而那是一个很不成功的版本,等到彼季帕大师再来对其进行颠覆性的修改并大获成功,则是1895年了。
我们常会称某部作品是芭蕾舞者水准的“试金石”,而《舞姬》不同,它是整个舞团实力的“试金石”。《舞姬》被誉为难度最高的芭蕾舞剧之一:需要技术精湛、演绎细腻的主角,规模庞大且整齐的群舞,它极其华丽繁复的舞美和服装也需要强大的制作能力和资金支持,是只有“大团”才能驾驭的作品。
《舞姬》带有那个时期文艺作品中多见的对东方风情的想象。故事发生在印度,在神庙中以舞蹈侍奉神灵的舞姬妮基娅与英俊的武士索罗尔偷偷相爱,而神庙的大祭司也觊觎她的美貌,与此同时国王又将公主甘扎蒂许配给索罗尔。最终国王设计在舞蹈所使用的花篮里暗藏毒蛇,致使妮基娅中毒身亡,让这段复杂的恋情告终。痛苦的索罗尔在鸦片的作用下来到幻影王国,在虚幻中追随妮基娅的魂灵,与她相守永恒……
图片来源|马林斯基剧院
现行的版本一般到此就落下大幕,然而《舞姬》的历史沿革其实十分有趣。在最早彼季帕创作的版本中,剧情的结尾还有一段神明震怒、庙宇坍塌、众人命丧婚礼之上的戏码,但在后世的舞台演出中,绝大多数版本都将这一幕舍弃了,也许是因为在不能用声光电加持舞美的年代里,想要在舞台上呈现神庙坍塌的难度太大。直到今天,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团的版本里依然没有这个作恶的众人最后受到惩罚的段落,也是一种遗憾。
偷印的乐谱
提起《舞姬》,有一位传奇舞者与之有着深厚渊源,那就是20世纪最伟大的舞蹈家之一鲁道夫·努里耶夫。虽然《舞姬》在芭蕾史上有着极高地位,但欧洲观众对这部作品知道得很晚。直到1961年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团(其时名为基洛夫剧院)赴巴黎和伦敦巡演,上演了《舞姬》中“幻影王国”的一段,让人叹为观止的舞台场面震动了欧洲舞坛,那次巡演中饰演男主角索罗尔的正是当时如日中天的努里耶夫。也就是在那次巡演后,努里耶夫选择留在了欧洲,开启他璀璨舞蹈生涯的下一篇章。
1992年,作为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艺术总监的努里耶夫为舞团排演了《舞姬》,那时的他已备受疾病折磨,处于生命的最后阶段,首演结束3个月后便去世了。以《舞姬》开启在欧洲舞坛的亮相,又以《舞姬》为自己的舞蹈生涯画上句号,索罗尔跃入空中的舞姿和忧郁悲伤的神情,镌刻了努里耶夫舞台传奇的重要时刻。
关于努版《舞姬》还有一段轶事:在筹备过程中,努里耶夫希望能够恢复明库斯乐谱中的原版配器,在友人的帮助下偷偷复印了马林斯基剧院档案室的原始总谱;然而由于时间紧迫,导致印出的总谱残缺不全且顺序错乱,最后一幕干脆完全没有印到,后来努里耶夫在音乐家的帮助下凭着记忆尽可能恢复了接近原作的版本。而努版《舞姬》最终放弃了复原神庙坍塌情节的原始结尾,乐谱的缺失大抵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鲁道夫·努里耶夫
不过这段情节也并非彻底销声匿迹,另一位从苏联去往欧洲发展的芭蕾大师玛卡洛娃为美国芭蕾舞剧院复排的《舞姬》中,将这一幕再现出来,如今也成为许多舞团采用的版本。巧合的是,中央芭蕾舞团的玛卡洛娃版《舞姬》也刚刚在北京进行了八场演出,两相对照就能领略其中异同。
中央芭蕾舞团玛卡洛娃版《舞姬》 摄影|时任
明星的弧光
历史的传奇积淀着今日的精彩,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团此次在中国舞台上的表现让人感觉面貌一新。去年底,仍在马林斯基剧院艺术总监任上的捷杰耶夫又被任命为莫斯科大剧院院长,这是他身兼两大剧院掌门人后首次出国巡演,而且是两个老牌“航母”同期访华,多少有些暗中较劲的意思。马林斯基一扫往日巡演中的“班味儿”,拿出了格外振奋的精气神,与T姐和金基珉两位大明星的耀眼表现相得益彰。
人称“小飞人”的金基珉是当今韩国年轻艺术家中“卷王”的代表,他凭借出神入化的舞蹈技术成为社交媒体上的流量高手,更是剧院里掌声与尖叫的收割机。他的旋转稳健、高速、干净,并不放任惯性带着身体甩动,而是能在控制中完成每一圈旋转。更令人叫绝的是他的跳跃——又高又飘又轻,游刃有余到可以随意玩出花样。比如他的斜线大跳,可以一路高飘飞过来,也可以每一个跳跃高度都很低但脚下动作速度极快,好像不需要发力点一样,但是到最后一跳又可以拉升高度飘起来。他的肢体“超能力”支持他只要脑子里想到的动作,身体就可以完成,更不可思议的是跳得那么高依然可以落得轻。
而T姐维克多利亚·捷廖什金娜更是尽显老牌明星的价值,如今已较少巡演的她,出马本次中国之行的南昌与上海两站,可见马林斯基对中国舞台的诚意。强悍的技术是T姐耀眼的标签,但与那些以动作敏捷花哨著称的明星不同,T姐的可贵之处是有极高的稳定性,她与金基珉一样都是非常有意识也有能力控制自己身体的演员,即便在舞蹈后半程体能下降或是因年龄原因造成体力不足略微显现之时,依然能够感受到她在用控制的力量保障舞蹈的高质量呈现。在当今舞坛,T姐的身形略显娇小,但“气场两米八”在她身上得到了最为具象的呈现,比起强悍的舞蹈技术,她强悍的气质更是当今舞坛稀缺的珍贵资源。当今国际舞坛已经很难诞生真正的芭蕾大女主了,更多的是甜甜的小可爱、俏皮的小精灵,顶多是“野蛮女友”,而T姐演《舞姬》,真的散发出能震塌神庙的愤怒能量,这也许是上一代舞蹈明星遗留下的最后一点弧光了。
升华的美感
《舞姬》最著名的舞段莫过于“幻影王国”中的群舞场面,一众幽灵少女以一个接一个绵延不断的阿拉贝斯动作,自遥远的喜马拉雅山脉上依次缓缓走下。这个最基本的芭蕾语汇不断重复,蓄积着能量,将神圣感不断累加,给观者带来巨大冲击。
图片来源|马林斯基剧院
虽然动作是最基础的,但完成的难度绝对不小。首先对于排在队伍前几位出场的舞者而言,连续完成将近40个阿拉贝斯是一次体能、耐力和心态的巨大考验。而舞者如何做到姿态统一、节奏一致,那又是对舞团整体水准的一番考验了。在马林斯基此次演出的版本中,这一舞段由32位舞者完成,虽不及48位的史上之最,但在当今世界名团中也算是相当庞大的阵容了。舞者们姿态标准、神情圣洁,将蕴藏在音乐与舞蹈中不竭的动力与绵延的韧性无声地传递出来。而在转弯处不换腿、从头至尾以同一动作方向完成全部阿拉贝斯的编排模式,也更展现出舞团对实力的自信。
欣赏《舞姬》如同观看一台精密仪器的运转,在丝丝入扣间缔造升华的美感。总有人说,和现当代艺术相比,古典芭蕾程式化、死板,未来的发展空间和可能性很小。可是它能在历史与时间的淘洗中留下来,便自有道理。确实,艺术的生长规律就是从无标准的萌芽状态逐步形成越来越精密严格的体系,然后走向封闭、停滞,继而转向或者“死亡”,但在它的发展过程中会诞生大量的好作品,可以长留于世。也许经典的艺术形式在原有赛道上的发展已经大大减速了,但是只要传承者把它繁复、精确的要求都做到,那演出的效果便不会差到哪里去。它能保底,而且十足是一个很高的底!
文/怅怅
摄影/叶辰亮
供图/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