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心香雨夜——忆乐黛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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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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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昊(作家)

大暑刚过,落基山东麓的雨就连绵而至,斗室枯坐,竟有几分秋凉。向晚时分,收到北大中文系左怡兵博士发来噩讯,方知乐黛云老师已于昨日驾鹤,享寿93岁。虽然近几年偶有预觉,但是真来到这告别时日,心中不免悲伤,更多的是无尽的遗憾。

我有一件鲜少提及的尘封往事,时隔多年,却不曾忘怀。2021年春天,适逢乐老师新书《九十年沧桑》发布,我第一次在朋友圈讲述这件外人看来微不足道、却对我影响至深的往事。

我与乐老师迄今缘悭一面,但她却是我时时在内心深处感念的人。

我念高中的时候,语文成绩颇佳,一门心思想学中文、搞文学,无奈严重偏科,数学成绩屡屡考不及格,连能否考上大学都是未知数。那时候的我,绝望而颓废,看不到出路,镇日放逐自我,游离于空中楼阁与现实泥淖的边缘。许是上天怜悯,这般日子直到我偶然得到一个乐老师的电话号码。

那是一个北京市的座机号码,八位数。我已经忘记在那个闭塞的鄂西山区边城,自己是从什么渠道得到它的。号码被我小心翼翼记在语文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时时翻看,像是一段梦想的密码。

那时候我们都住校,某个周末晚上无课,我走很远的路去给家里打电话。我买了一张那种需要输入账号和密码的201电话卡,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先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挂电话时,电话亭外已是秋雨淅沥。我在电话亭里避雨,百无聊赖中,想起语文笔记本后面早已背熟的电话,居然鬼使神差地给那个座机打了过去。现在看来,那该是多么冒昧唐突和无礼无知的行为!而今回忆,自己都觉得那个十几岁的我真是莫名其妙的造次。

电话接通了,对方是和蔼客气的声音问好,我说我找乐老师,她说:“我就是,您哪位?”我支支吾吾说了我是谁,好像在那一瞬间清醒了,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一件蠢事,恨不得马上挂了电话。但是乐老师根本没有任何不快或厌烦,开始问我的一些基本情况和找她什么事。我吞吞吐吐地,慢慢跟她说起自己喜欢文学,但是现实又是如何苦恼云云。

乐老师闻罢和我聊了起来,完全是一种平等、友好、轻松的聊天氛围,一如春风化雨,让电话亭外的夜雨也显得不再凄冷。她耐心讲中学偏科的危害,讲文学对人的塑造,讲为什么我们需要比较文学,讲自己念书的一些趣事,也关心我平日里读谁的书。她甚至还给我出主意,能不能文科拉大优势分数,以便在总分上给数学弥补一点?

很多年后,忆起在我十几岁的懵懂岁月,在一个夜雨中的电话亭里,远方的乐老师跟我这个陌生的中学生讲过的话。她说为什么需要学习比较文学,盖因需要从跨文化的更高视角来回望和审视我们的文学,“而你从鄂西的大山里走出来看看,也许是走向那个更高视角的第一步”。

那时候的我,仿佛在深夜山间赶路时迷了方向,兜兜转转,跌跌撞撞。这个偶然的电话,像是一根火柴,倏地点燃火把,让我又多了些许勇气继续走下去。那是一张新刮开的电话卡,所以我们聊了很久很久,直到公用电话提示余额将尽。乐老师说你要努力,你要相信自己,你要善待梦想,永远也不要放弃,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叨扰过乐老师。我甚至大学和研究生都未能如愿念上文学系,但是,以文学为志业、并源源不断于中寻找力量与勇气,对此我从未犹疑与放弃。我常在新闻和朋友圈里看到乐老师的近影,鹤发笑颜,矍铄康健,心中欣喜而感佩,唯有无尽祝福。更是时时忆起少年时的雨夜传灯,不敢懈怠。

我一直想着去拜望她,却又惶恐犹豫,总想着应该做出更多成绩,方不辜负她素昧平生的垂爱。今天,这样的夙愿终究成为一场遗憾,我永远也再无机会站到乐老师面前,亲口说一声谢谢。

夜雨潺潺,窗外竟仿若多年前故乡小城的那个雨夜。听闻北京昨日凌晨也在下雨,相距万里,暌隔廿载,也许其中藏着人生的某些相似注脚。乐老师的道德文章,自有德重学弘的追缅和哀思,我只是于雨夜的角落忆起往事,燃心香一缕,静静为她送行。

人和人的相遇,也许是上天的命定,更像是尘世的缘分。帆过潮生,她可能已经淡忘了多年前不期而至的冒昧来电,但是对于我,那却是珍藏于内心的火,在许多个下雨的夜晚里燃烧,给予我继续前行的温暖与光亮。

乐老师,谢谢您,永别了。

2024.7.27

供图/雨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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