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我们家的大树,这一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10-16 16:00

◎晓光

老爸这一生,打完了该打的仗——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改革开放后受命编写海军条例,整理出版清末海军史料、中华民国海军史料,参与组建海军学术研究所,担任大百科全书军事卷的编辑,出版学术著作,自学英语,90岁学上网,100岁学开电动轮椅车,每天看书记笔记,101岁还和出版社签电子书合同。从突发疾病到去世11个月,心脏强大,头脑清醒,从没放弃生的意志。

很多年前为一件事发愁,万一老头走的时候我哭不出来,咋办?

和老爸一直不算亲,不记得他给我讲过故事、唱过儿歌,开玩笑都是特别一本正经,搞得我在同学面前很尬。没上学呢,带我去八一湖学游泳,把个救生圈用绳拴在木桩子上,把我搁里边,他和同事就玩去了;让我一个人走黑路,好远,他在另一条路上,看我俩谁先到家,那时我还是学龄前,把我吓得,不敢和他说;偷看我日记,日记有对他的不满,我又害怕又生气又没辙……最怕他摆脸子,不敢让他不高兴,他不高兴,全家倒霉。那时总觉得我们真倒霉,赶上这么一个严肃无趣的爹。

很小我就胡乱看书,他很警惕。曾经把我借同学的书趁我不在家,扔了。我找不到,着急,奶奶悄悄告诉我,在厨房的煤堆后边。半夜里,偷偷爬起来,把高高的蜂窝煤煤堆一块一块搬出来,爬进去捡回我的书。那年我12岁。这事,我得记一辈子。

后来我长大了去当兵,有一年探亲回家,发现他手上有一块一块的黑的,问那是什么?他说,老人斑。一下,心里破防了。

复员回来,坚决住宿舍,不想再看他摆脸色。他们如何搬到干休所,装修是谁管的,那些旧家具都是谁弄进门的,离休后他在忙什么,一概不知。

突然有一天发现,我再也不怕他了,和他平视了,这感觉太好了。后来,好像他有点怕我了。

我其实一直用我的眼光审视他,他的著作,有好多本,有的装帧还挺豪华,一本都读不下去,觉得像他一样,不好玩。其实,他编辑出版的《清末海军史料》《民国海军史料》,是他们在故宫大库的几百件麻袋里翻检出清宫原始档案,整理出版的关于中国近现代海军第一手的史料。他们是中国海军史研究的拓荒人,做的是最基础最辛苦的研究工作,没有他们的整理,这些原始档案就一直躺在麻袋里。很多学者是根据他们整理的史料做研究的。

他住院后,有一阵无法接受自己躺倒不能再骑电动轮椅车了,各种闹,给我们搞得很煎熬。后来他总说,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妈。像小孩子一样了。这时候,我可以胡噜他脑袋,哄他了,小时候,摸他脑袋这事儿是不可想象的。这就是返璞归真吧?

我们,也会有这样一天吧?

我家阿姨总说,老两口感情真好。我在心里撇嘴。每次他俩吵架,都是我妈认错,我爸从来不说对不起,对我妈不说,对我们也不说。做错的事儿,他找个旁边人,说,这事翻篇儿了哈。认错,在他的词典里,没有。

老爸去世后,去养老院看老妈,老妈一直哭,说没能在他卧床的时候给他挠痒痒,没能在遗体告别的时候捧起他的头亲亲,就火化了。

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们是真的感情深厚,老妈总认错,是因为她爱老爸,宽容他的一切。老妈乱花钱买保健品,老爸不拦着,也是爱。他说,我挣得多,她挣得少,我没给她买过什么贵重东西,我不能拦着她……

我们今年才知道(干休所政工组整理档案时发现),他在朝鲜战场上立过二等功,问他干了啥?他轻描淡写地说,有一个营失联了,作为师部参谋,他申请带着一个通讯员,几天几夜翻山越岭穿过敌人的阵地,找到了通讯器材被打烂仍在战斗的那个营。

最近整理他的东西,找到他和老妈的结婚证,他居然把自己的年龄少报了好几岁,以减少和老妈的年龄差距(他俩真实年龄相差一轮),立马觉得当年这个三十大几的小参谋,为了娶到心爱的姑娘,也怪逗的。

小时候我回过奶奶家、姥姥家,北方农村里老人们对儿孙的爱,是一把三个仁儿的花生,一把半夜里摇动的扇子,一兜叽叽叫的小鸡,以及娃被蚊子咬了,用一口口水涂上……淳朴,直给,都是不图回报的点滴。想想,家中二老,就是从那里的土地上走出来的。爱的能力和情感表达,与知识、见识、职业、职务,没有关系。那是人性的底色。这一点,二老永远是我们家的大树,我们的老师。

一直希望走近他,老爸走后,也许接近了些……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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