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秋水
我们的车在公路上穿行。路不宽,双向各一个车道,路边是繁茂高大的树木,枝叶在微风中摇曳,感觉就像是穿行在一座静谧的森林。只有偶尔经过的车辆,唤醒被窗外绿意催眠着的心思。近处,褐色峰林在眼前闪过,赤裸而绵延。笔峭的孤峰,随地势起伏而升,在晨光下呈现出红褐、深灰、青绿等色彩。往南就是泸溪河河谷。一道又一道的孤峰、残丘延伸进阳光,直到从视野中消失。历经千万年地壳抬升,剧烈的断裂,水的切割和侵蚀,自然风化、溶饰,才形成这样一种丹霞奇观。
这里是一处极为古老的土地,是近两千年来道教正一派的祖庭所在地。龙虎山地处武夷山脉北段的靠北西侧,泸溪河亦从武夷山发源,一路穿山过峡,经福建西北、进入江西境内,抵达鹰潭市龙虎山,最终汇入鄱阳湖。有一句诗很准确地描绘了山和水的美妙组合——两岸丹山藏龙虎,一湾碧水泄琉璃。
我知道龙虎山,是因为《水浒传》那个著名的开端。刚好今年上半年,我和两个朋友各自写了六封关于水浒世界的通信。水浒世界的全部故事,起因于“楔子”里讲述的一件事:宋仁宗嘉佑三年(1056),天下瘟疫盛行,朝廷各种医治救济统不管用,有人提出一个大招——宣张天师来修设一个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用神圣的宗教仪式,来与上帝沟通祈禳。殿前太尉洪信被派去龙虎山宣请张天师。结果这个无脑官员逼迫上清宫主持真人打开了伏魔殿,放出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共一八零八个魔君,这便是日后宋江等造反的梁山好汉们。
这次参加“番茄读旅季”——番茄小说助阵乡村文旅推出的系列创作采风活动,我做了一些功课,包括重读了这部分内容,放在手机上随时查阅。书里说洪太尉为了去请在山顶修行的张天师,一路上“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盘坡转径”真是准确。我们为了去看象鼻山,走了一小段路,狭长山谷蜿蜒延伸,河岸忽隐忽现。若不是修出了步行石阶,恐怕也得不时拂开挡路的林木和野藤。山势如此辗转,空气纹丝不动,人便觉得越来越热。难怪洪太尉走了数个山头后脚酸腿软,走不动,想怠工摸鱼。他又被山里跑出来的吊金白额锦毛虎和雪花大蛇惊吓,扑倒在地,风度全无。这便有次日他游山,不顾主持真人再三劝阻,非要打开伏魔殿之举。无非是一个被捧着的朝廷贵官,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向“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却被迫穿着草鞋走山路,被牛鼻子老道——不,是小道童——惊吓,还两次!而这一切都当在小道童——这一代张天师的计划之中,或者可说是天命安排。
《水浒传》里张天师展示出过人的能力,可以乘鹤驾云,以高铁速度跨地域移动,可以辟邪禳灾,祛除瘟疫,知晓过去未来。
在泸溪河北岸,上清古镇有天师府,门口楹联看着口气极大,“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这倒也不是虚饰。传言从东汉道教创始人张陵(得道后改名张道陵)“杖策游龙虎山”,在此炼丹开始,张氏子弟承袭六十三代,历经一千九百多年。在元世宗忽必烈时获封“嗣汉天师”,意为接续东汉祖绪,道脉长存。因此,大门口的匾额上书“嗣汉天师府”。事实上,在宋末僧人撰写的《佛祖统纪·天师世次》里记载说是第四代张天师死在了龙虎山。可以确定的是,到晚唐时,龙虎山已是众所周知的张天师居处。敦煌出土文书所载,晚唐人李翔写过一首《献龙虎山张天师》:“东汉天师直下孙,久依科戒住玄门。寰中有位逢皆拜,世上无人见不尊。三洞吏兵潜稽首,六宫魔幻暗销魂。可能授予长生录,浩劫铭肌敢忘恩。”可见彼时张天师的威望已深,主要工作大概就是辟邪和传授道录。
可以想见,在道教受追崇的时候,龙虎山必是神圣和显耀之地。唐代崇奉道教,自不必说,玄宗褒赞“正一之道,幽赞生灵”,要求有关部门查证张陵世系,“以隆真嗣”。宋真宗时,召张陵第二十五代孙张乾曜进京,不仅承认了嗣天师的身份,还赐号“虚静先生”,正式以官方名义准许他设坛授录,并拨款在龙虎山造上清宫,在仁宗朝,上清宫又被免除了赋税。按世系来算,《水浒传》里的张天师,正是张乾曜的儿子,他在1054年接任天师。梁上好汉们造反的时候,在位者是徽宗皇帝,他是位道教超级粉丝。龙虎山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道士林灵素都是徽宗器重的道士。他们的施法项目包括不限于符水治病,攘除邪崇,预言驱魔。
南宋末年,国势衰颓,理宗将一部分期望寄托于道教的精神加持,他任命第三十五代嗣天师提三山(龙虎山、茅山、阁罩山)符箓,还为龙虎山题写匾额,蠲免赋税,增加田产。龙虎山张天师便成为道教领袖。明初开始,在官方文书里天师改称“大真人”,官品为二品。正一教为主体的符箓派开始承担国家祭祀重任,与政治体制高度融合。明太祖朱元璋扬正一抑全真,他有一番论述,“朕观释道之教,各有二徒,僧有禅有教,道有正一有全真。禅与全真务以修身养性,独为自己而已。教与正一专以超脱,特为孝子慈亲之设。益人伦,厚风俗。其功大矣哉!”在《授四十二代天师大真人诰》里,他给张天师的定位,是通诚九天,辅弼政治。从太祖开始,共六位皇帝从龙虎山天师授太上延禧诸阶法箓。正一天师派作为符箓派的创始派,据说他们的符箓效用绝佳。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在《三十代天师虚靖真君语录》卷一中称符箓“上可以动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龙虎,幽可以摄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脱生死,大可以镇邦家,小可以祛灾祸。然得之在修,失之在堕”。想来明朝诸帝,所求在镇邦。而《水浒传》里,洪太尉在山中遭虎蛇戏弄,就是被道童天师的符箓驱使。
《水浒传》里碰到全国性的瘟疫,朝廷无计可施,便想到请张天师来举行罗天大醮。这正是龙虎山在明代政制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投射。罗天大醮是道教中科仪最隆重的活动之一,主旨即在于凭借盛大的仪式,与天地沟通,祈求攘除水旱灾、地震等天灾,祛除瘟疫、疾病、死亡的方法。罗天大醮一系列科仪如焚香、开坛、请水、扬幡、宣榜、荡秽、请圣、摄召、顺星、上表、落幡、送圣等,诵经还伴有道教音乐,各种队形变化,走禹步、踏罡斗。 “罗天”指“大弥罗天”,指三界四梵以上最高处的天界,又寓意“罗天地海岳神明”,共一千二百位神明被召请而来接受供养。这一切不但需时甚长,物质耗费也不少,非国家之力,民间轻易做不到。在宋真宗时,朝廷还特意修定了罗天大醮细则。
在明朝,张天师不仅满足皇室祭祀天地、禳灾祈雪这些传统祈祷仪典的服务,还有一项专门为皇室提供的服务,就是祈嗣醮。盖因皇帝的继承人是国本问题。嘉靖皇帝即位后,后宫生不出儿子,出身龙虎山的高道邵元节为皇帝建祈嗣醮,嘉靖十五年果然有皇嗣降生,邵元节升礼部尚书,赐一品服。时人多不服,事实上,是有需求,则有供给;明代社会,自上而下,对这些仪典服务有旺盛需求。皇帝对他们的服务也有丰裕的回报。明代不仅免除了天师宗族和上清宫各种赋役,还多次下敕旨,禁止假借张天师名头,私下出符箓,以维护龙虎山上张天师的符箓专授权。一旦被发现,首犯要被砍头,家属被流放。
在天师府有一玄母殿,供奉九天玄女。站在朱门外,我往殿内看,一位正大仙容的女子端坐在幽暗的高台上。不由想起《水浒传》第四十一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那是整部书很重要也很精彩的一回。宋江上梁山后,突然要请假下山,担心自己跑了牵连到身在郓城的老父亲;见了弟弟宋清后,知道他们被监视居住,形势紧急,还得去找梁山泊众人帮忙救父亲和兄弟。宋江在昏暗月色下奔跑,追兵逼近,背后已无路可走,只能进村躲到一个神庙的神厨里。完全是凭借着主角光环,和神仙帮忙,宋江才逃过一劫。此后,他做了一场梦,被九天玄女请去,饮了仙酒,吃了仙枣后,还被赐三卷天书。“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 去邪归正,勿忘勿泄。”前人注意到了这几句话的重要性。有人说这是宋江的“终身之兆”——就是说这个梦,这些话,在全书中起到了统摄作用。“星主”回应了楔子里洪太尉误走妖魔,也暗示了梁山座次。梦醒后,宋江还在神厨内,揭开帐幔,九龙椅上坐着一位妙面娘娘,正是一座九天玄女娘娘庙。不晓得宋江当时所见的妙面娘娘,和天师府玄母殿里的神像相似否?
无疑,道教诸神在民间是一种日常性的存在。这便也是鼎革之际,龙虎山作为一股重要的力量,为何必须被纳入统治者的体系内。游览上清宫时,我注意到有个展览,是历代皇帝确认张天师作为道教领袖的诏书。在一众套话官话中,清朝顺治皇帝的诏书最特别。全文抄录如下:
皇帝敕谕正一嗣教大真人府、正一嗣教大真人张应京:国家继天立极,光昭典礼,清静之教亦所不废。尔祖张道陵博通五经,覃精玄教,治民疾病,俾不惑神怪。子孙嗣教,代有崇封。兹特命尔袭职掌理道箓,统率族属,务使异端方术不得惑乱愚民。今朝纲整肃,百度惟真,尔其申饬教规,遵行正道,其附山本教族属,贤愚不同,息听纠察,此外不得干预。尔尤其宜法族奉道,谨德修行,身立模范,禁约该管员役,俾之一守法纪,毋致生事,庶不负朝廷优嘉盛典,尔其钦承之。故谕。
大致就是要求张天师要约束教众,老老实实听话,做点分内之事,不要搞事。这种严厉的指斥态度可谓独一无二,可见清朝彼时立国不稳,故对一切成组织的力量,尤其是南方民间力量戒心颇重。事实上,明清时官方在龙虎山设天师府(当时叫真人府),在清道光时,严禁张天师选任属官,也就是说,即便身居二品高位,张天师也没有权利选任重要下属。这是朝廷对民间势力的一种制衡。清代龙虎山最后一个入了皇帝眼的道士是娄近垣,他进京后得到雍正优待,争取到了重修上清宫的资金,也申请到了上清宫提点司印信和部札,相当于得到政府承认,这才正式成了官方道教宫观。
《水浒传》里,其实已经微妙地展示了牛气哄哄的教门,在权力面前的谨慎、怯弱。洪太尉带着丹诏到了龙虎山下,上清宫的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下山来迎,排场很大;主持真人也可以要求洪太尉沐浴更衣,布衣草鞋,徒步上山,但当洪太尉坚持要开伏魔殿,给道士们扣上一顶“煽惑良民”的帽子,又威胁要除了道士的度牒,刺配军州时,主持在内的道士们都惧怕太尉权势,明知不可,还是打开了伏魔殿,移开了石碣,放出了妖魔。
伏魔殿在上清宫东隐院旁的高台之上。明明知道这不过是公元2000年后重修的建筑,但我还是有些兴奋,在飞檐翘角下凝望,似乎能触及到古老的黑暗力量。门上交叉的封条,那些黄布上的符、印,都提醒着这里的神秘元素。门口有一幅对联“千年归匿风平浪静,一旦现形地动山摇”,殿内石碣背后的“遇洪则开”四个字,都在复刻那个虚构、却成为人心里无比真实的故事。
真实和虚构的界限,有时不甚明了。当下年轻人喜读网文,我曾和朋友聊,大概是生活中太多无可奈何,爽文便成为一种情绪和心理的宣泄。而《水浒传》何尝不是当时的网文?试想想,当年坐在桌边听说书人讲武十回的水浒迷们,听着心目中的英雄闯荡江湖杀人打劫,何等快意;英雄们也同样该吃饭时吃饭,该喝酒/不该喝酒时喝酒,又是何等亲近!水浒故事本就是讲给中下层群众的,他们在生活中,并没有很多机会喝酒吃肉,好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就是他们爽感所在吗?更不用说神奇的开篇,提供了多少关于龙虎山的想象。
如今借助新媒介,包括网络文学在内,故事传播无远弗届,沉寂的地理活了过来。读者们凡心一动,不过一张票,就以张天师般的速度位移,徜徉于被历史和故事点化的现场,丹霞与道士齐飞,秋水共故事一色。
那天,我们一行人坐着钢制竹筏上,两岸山峰迤逦而过,泸溪河上碧绿的水面清澈平静。温暖的秋阳笼罩周身。山崖上被侵蚀出的沟槽里,有些放着古越人的楠木棺材。这里是一个著名的悬棺墓葬群。我们猜测着他们为何要在洞穴里寻求死后的安宁。船夫直着腰站在船头,熟练地操纵着船只。哪怕是在重复无数次的描述,他的眼中仍然有一丝光芒,那是和祖居之地和自然深入骨髓的血脉连接。这日夜流淌着的长河载着我们离去,是如此温暖,如此快乐。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