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弗洛伊德与布洛伊尔在1895年共同写就《癔症研究》以来，“精神分析”不仅在心理学领域开启了长达百年的统治，而且一并接管了文学领域中研究者和批评者们对文学人物的心理分析。现代世界造就了现代个体，现代个体具有现代心理，现代心理自然而然地呼吁出了能够诊治它的精神分析。由此，虚构世界也同步完成了从古典到现代的迭代：直白而酣畅的张飞和鲁智深们纷纷退场，取而代之的是很难为一个确切的词语所概括的个体。与前者的各异色彩相比，后者呈现出一种灰色调。小说家不再刻画人物的个性，而是事无巨细地描写隐约而幽深的人物心理；也不再用行动元去触发人物命运和时代的泥沙俱下，而只止于呈现出某种复杂状态的切片。由此，叙事代替了故事，《尤利西斯》代替《水浒传》成为新的文学标准。在此意义上，长篇小说《橐驼》（王晨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是对已经具备不言自明的合法性的现代文学叙事发起的挑战。这部小说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走西口移民活动为背景，讲述了以王九先为代表的一众驼户开拓丝绸之路新北道的西部往事。《橐驼》有意光复《水浒传》的伟大传统，回到古典世界中去。

《橐驼》之古典，其一在于其叙事手法。小说从驼队回到奇台古城子入笔，驼队穿越沙漠和戈壁，接近了水磨河，抵达骆驼场子卸驮子；又写驼队掌柜子王九先进城剃头修面，回家与妻子团聚吃饭；再写驼队一行人与“天元城”的金元子完成交易，钱货两讫后，在骆驼场子喝酒划拳；这一章中描写的古城子的热闹繁华景象，俨然是一幅《清明上河图》。在这一章中，西部独特壮阔的风光与古城子的市井生活奠定小说基色，驼户的起居行程乃至骆驼的生活习性穿插其中，以王九先为代表的曹文茂、侯财来和陆十红等一众驼户也悉数登场。虽然读者还未能全盘掌握他们的性格与生平，但已经能从字里行间感受他们都“大有来头”，绝非等闲之辈，是西部世界的“洪太尉误走妖魔”。

初读《橐驼》，读者或许会感觉有些茫然和不适应，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跟随固定人物的视角进入虚构世界，而没有做好从一开始就获得一幅宏大画卷的准备。现代小说家通常承认视角的有限性，放弃了全景立体式的勾勒。而《橐驼》在此试图承接的实际上是一种更古老、也因此反而更困难的叙事类型，即通过散点叙事，以集腋成裘的方式将各驼户的“前史”一一道来。第一章结束后，各驼户的生平渐次展开，读者将了解到：加入驼队前，腹有诗书的曹文茂是教富人识字的，葛钟娃是炒菜籽的，陆十红唱戏、会功夫，侯财来人如其名，获得过一笔意外之财，而命运也被这笔钱财所左右。

其二在于人物塑造。现代小说中的人物，心理活动常常多于行动。他们的个性淹没在连篇累牍的心理描写当中，表现出趋同化的敏感和多思。而读者一旦能够直接看到一个人的所思所想，这个人物就很难称得上是“有个性的”。《橐驼》的作者则是用行动来刻画人物。例如，侯财来从骷髅嘴里捡到金子，由此盖了新房，孰料盖房时不小心用杵子砸死了同乡的儿子根锁。同样是“犯罪者”，这样的情节在《罪与罚》中引发的将是神经质的意识活动和人物直抵本体论的自我诘问。而侯财来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哭了起来”，打定主意后就把根锁的尸体砌到了墙中。作者没有、实际上也无需对他的心理转变过程大书特书，因为他采取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他的个性。

其三在于对命运感的表达。现代小说往往只有静止的处境，而没有流动的命运。与落草为寇的梁山好汉一样，《橐驼》的驼户也并不尽是真正意义上的“好汉”，更多是生活所迫、命运作弄，或者是个人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走向了一条更为险峻的道路。侯财来过失杀人并遮掩罪行的秘密被妻子出卖后，于逃亡路上加入了驼队；陆十红则像一个唐传奇中走出来的侠客。他出生于太原皮匠家，从小练武唱戏，结果遭遇土匪，被父亲护在身下侥幸逃生。而后陆十红在唱戏时手刃正在台下看戏的贼人头子，为父报仇，之后加入了驼队。

驼户们的际遇充满了命运的随机性，路径不一但都汇聚到了驼队当中则又凸显了一种必然性。而作者虽则赋予他们过人的勇气，但并未表现出对这些游走在社会边缘的驼户过多的偏袒，只是以全然写实的、自然主义的冷眼注视他们，忠实地遵循命运的内在逻辑。而在他们都加入到驼队中后，作者也没有让他们就此成为一个紧密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同体，偷懒地对这一共同体进行单一的刻画，而是继续进行个体化的、参差的书写，给予每个人物应有的结局。例如侯财来最终还是难逃命运的审判，被处以死刑。活下来的驼户们则在抗日时期承担起家国责任，完成个人命运与历史进程的合流。这样的随机性与必然性的结合，就是颇具古典意味的命运感表达。

《橐驼》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和深刻的人物塑造，为读者呈现了一个现代却古典的西部世界。小说中，驼户们的生活与命运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丰富多彩的社会画卷。他们的故事不仅仅是对个人经历的叙述，更是对那个时代精神面貌的深刻反映。它不仅是对传统叙事方式的一次致敬，也是对现代文学叙事的一次挑战和超越。它以一种全新的视角，让我们重新审视那些被现代文学边缘化的传统元素，如传奇、英雄和命运。小说将西部浓郁的风土人情和独特的民俗文化交织，通过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历史之间的复杂关系的精准表达，刻画出时代大变革背景下丰富的驼户群像，完成了生活与冒险、个人与家国、日常与史诗的有机融合。

橐驼，承载的是一段辛酸漫长的中华文明史，它更是坚韧中的中华民族精神的完全写照。骆驼不是祥子，祥子不是骆驼；骆驼又是祥子，祥子更是骆驼。

文/何  娜  陈   牧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