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杨庆祥、李敬泽、都靓
主题:有声的文章与天上星图——李敬泽《空山横》新书发布与新书分享会
主办:译林出版社
时间:8月3日
地点:北京SKP书店
嘉宾:作者李敬泽
诗人、批评家杨庆祥
“都靓读书”创始人、青年作家都靓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王维《鹿柴》
一千多年前,空山中,王维听到了人语之“响”;一千多年后,王家卫在电视剧《繁花》里,用声势浩大的“响”来回应金宇澄原作中那一千三百多次“不响”。“响”,是声音,“不响”,也是声音。
“评论家中的博物学者”“作家中的考古者”李敬泽首度将演讲结集成《空山横》一书。《空山横》以声音建立连接,展现了李敬泽15次真实的演讲和一次想象的演讲,所涉时间从一千多年前跨越至今,主题涉及古典和当代,比如是否可以在ChatGPT宣布“作者已死”与“文学应该是哪吒”之间建立联系。他所谈所论都与文学有关、与人有关。
8月3日下午,《空山横》作者李敬泽,诗人、批评家杨庆祥,“都靓读书”创始人、青年作家都靓在北京SKP书店,带领大家走出庙宇和城邦,把知识解放出来,共同探讨了演讲与文学、演讲与写作、文学与年轻人之间的关系。
是空山“横”(héng)也是空山“横”(hèng)
李敬泽:作为一本讲演集,《空山横》的特点是一个人对着一群人说话。我之前特别害怕当着这么多人说话,后来我想了一个好办法,就是每当我往这儿一站,就想象自己面对的是一座空山,每个人都是空山中的树,是一棵又一棵的树。我喜欢“空山”这两个字,以及“空山”这样的一个情境。
而且书名仅仅叫《空山》,就太寻常了。“空山”是直接套了王维现成的词,但我要破一下,再加一个字,那就“一座空山横(héng)在眼前”,就《空山横(héng)》吧。当然,你要说是《空山横(hèng)》,我觉得也行,面对空山横(hèng)起来,不要害怕说话。
都靓:看完这本书之后,我觉得它是一份给我的礼物。因为在我的经历中,当众演讲是一个每次做梦梦到时都会吓醒的可怕时刻。
敬泽老师在《跋》中写道:“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方式,人们把这叫做讲演或者演讲。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试炼。你回到了早年间的噩梦——面对一张考卷,你没有答案,所有的人都等待着看你张口结舌、兵荒马乱……”李老师的即兴演讲能力出众。他能这么说,就意味着他走下“神坛”,在我们身边好好地坐着。倘若他说的是真话,演讲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试练,那么这本小书就是他生命中的各种山丘、庙堂。
杨庆祥:我是敬泽老师资深的听众。他往往是站着讲,前面有一个台子和一个麦克风,惯常的姿态是一只手插在兜里,另外一只手做一些手势。他的每一个手势都跟他的声音形成一个节奏和节拍,整个演讲扣人心弦。
只要他开始演讲,大家都会全神贯注,因为我们知道他讲的一定和别人不一样,他讲的东西一定有血有肉,他讲的东西一定跟我们这些下面的“白菜”或“树”息息相关,因为他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我们密切关注的问题。
在我看来,李老师的每一次演讲,都像是各种急中生智的关联。《空山横》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那就是“连接”——各种的连接。他的连接迸发出思维与智慧的火光。所以,这个急中生智的“智”,其背后是常年的阅读、观察、在场和思考。
李敬泽:演讲这个过程,我自己不想把稿子准备好,就是想逼着自己,让自己保持着一种紧绷的、敏锐的、走投无路又情急智生的状态。我觉得这种状态使这件事不至于沦为乏味的“发言”,它成了一件蕴含着“意外”的事,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把轻飘飘的东西从天上拽到人间
都靓:去年的9月份,我们做过一场敬泽老师的访谈,有一个单条的访谈内容在全网有300多万的播放量,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今天在现场,也有很多是慕名而来的年轻人。
我觉得有一点很重要。您在分析每一个问题的时候,很具有前瞻性。我看这本小书的时候,书中一些观点是您十年前的,但放在现在,依然贴合当下的我们。而且这些观点绝不是一种说教。
很多时候,我觉得敬泽老师有一种能力,他会把很多宏大的、华美的词藻,轻飘飘地浮在天空上的东西,用丰富的生活经验把它拽下来,拽在大地上,然后用他的方式去告诉大家。
李敬泽:在我这种所谓的演讲中,我非常喜欢的那种感觉,恰恰不是说“我有一个很有把握的东西,我要教给你,我要输出给你”,而是站在这里,其实我对这个世界也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不确定,也很没有把握,我愿意和你们一起来面对这个不确定,咱们飞翔起来、滑翔起来,看看最终落在哪里。
所以,每一次我都不想坐在这儿,有“一二三四”的确定性结论要输出给大家。这常常也是我不愿意事先准备稿子的一个原因,因为在准备稿子的过程中,很多内容被确定下来了,我喜欢不确定性,我甚至喜欢我自己脑子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意味着,我们随时愿意面对这个世界新的经历,面对想不到的问题,面对我们在猝不及防中从这件事和另外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中发现的联系和连接。
都靓:我觉得您心里有一种个体都平等的感觉。这一点我在您的演讲中有所体会。您提到:“这个社会必须对千千万万的普通劳动者抱有真挚的感恩之心。”我觉得这个观点非常先锋。您说出了很多打工人的心声。
李敬泽:这是比较早的一次演讲,十多年前的吧。我确实觉得,无论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对大家说话,还是平时人和人说话,还是我们对着世界说话,我们可能都需要让自己放松一点,不要带着那么多的东西,比如“我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我是一个有地位的人”,或者是“我年纪很大,所以你们要尊重我”,等等。你带着那么多东西,你很累,大家也很累。应该把有些东西放空,然后大家赤手空拳地站在这里,眼睛看着眼睛地相互说话。
“来,我们一起看风景”
杨庆祥:我们在座的观众,还有线上的观众,如果去看这本书,大家不要企图去寻找里面的知识点,虽然里面的知识点非常精彩,但这不是最适合的方式。最适合的方式是,在这本书里要看到给读者提供的一种启发性的意义。
我们会发现,这本书的文字所建构出来的是一个特别开阔、空旷、空山式的场域。这里面有一种声音,这个声音是一个召唤者的声音。这个召唤者的声音是在说:“来,我们一起看风景。”这个特别重要。
“你看,这里是山,这里是庙,这里是一个什么时期的历史遗迹。”《空山横》不会呈现这些东西多么有价值,敬泽老师只会告诉读者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然后把大家引进来。每一个阅读者,每一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人进去后,我们把自己的经验、自己生命的阅历都放进来,然后我们在里面能找到自己的空山、自己的痕迹,当然也能够找到自己的“李敬泽”,跟他进行一次对话。
所以,演讲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向度,它跟写文章不一样,演讲是对话的一个视角、一个状态、一个语气。
我有一个判断,所有最古老的智慧,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他们都是一个演讲者。从古希腊到中国的孔子、老子,他们都是这样,喜欢坐在那里讲,或者喜欢坐在那里弘法。但是他们这个讲和弘法不是在讲教条和真理,他们没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们恰恰觉得自己所知有限,是作为一个有限者来跟你进行交流。
每一个人在这个场域里面、世界里面、空间里面都是有限者,所有的有限者进入到敬泽老师这本书的空间以后,就变成了无限者。因为每一个有限者跟另外一个有限者连接起来后,就构建了一个像网络结构一样无限的序列。
敬泽老师的这种写作极其契合我们当下的精神结构和我们传播的形式,就是无节点的分流,在每一个节点上都有一盏灯。钱穆先生说过,中国的文明是千盏灯火。在每一个节点上,在每一个地方,在大江南北都有很多小小的灯火,这个灯火就像一个油菜子那么小,大家光芒闪烁,最后它汇聚了我们整个文明的洪流。
这也回到了敬泽老师的哲学理念。他跟中国传统哲学的精神契合度非常高。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上善若水,他是用一种非常柔的姿态去跟你进行连接。因为世界太大了,我们要低声地诉说。虽然他在演讲时的声音相对高一点,但日常中敬泽老师一直都是那种相对低一点的声音。他是用一种执拗的低音来召唤那些跟他心灵相通的读者进入到这个世界里面,然后来完成自我,同时观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