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是需要摄影师按下快门才能成立的行动。在照相术发明之前的世界,我们只能靠眼睛、记忆和想象去记录景象。闭上眼之后,外部世界便如泡影般消失。因此,照相术的出现正是与时间流逝相反的:捕捉到这“如梦幻泡影”般的世界的某个瞬间,并以显影使其停驻。可以说,照相本就是对这个时间不断流逝的世界的反叛吧。因此,摄影师也可以被看作一群反叛的人,这样说倒也没错。
摄影师的“私摄影”
一方面,照片,似乎自诞生便预告了它的真实性。如果递给一个人一张照片,他会不假思索地认为“这就是事实”——即使早在PS等图像编辑软件问世前,冲洗照片的技师们就会用剪刀和胶水来“修改”照片,我们仍然相信战地记者和纪实摄影师们从前线或荒野给我们带回的一张张照片就是某个场景的再现。另一方面,摄影术的诞生,也让人们在揽镜自映外多了一个观察和审视自我的渠道,那就是“自拍”。自拍一定要是以自己为拍摄对象吗?并非如此,除了用相机镜头对准自己的自拍外,摄影术还让人多了一项用自己的眼睛去捕捉他人与外物的能力,这样由摄影师的绝对意志来主宰,去抓住“仅为我所见”的某个场景的拍摄风格便被称为“私摄影”。“私”在日语中是“我,从我的视角,我的世界观展开的写真”的意思,近似于英文里的private。这个词便蕴含了“我”在其中的存在之重。
摄影评论家饭泽耕太郎在讲到上世纪70年代日本的几位摄影师如森山大道、荒木经惟和深濑昌久时,便用“私摄影”来概括他们的摄影风格:比起拍摄用于宣传的“正式照片”,这些摄影师更倾向于走街串巷,带着相机扫街,像抢劫般地抢走一个个场景。也难怪森山大道会说出“想要拍出好照片就不要害怕挨揍”这样的话。他们中,深濑昌久可能是其中最内向但也最为摄影着魔的一位摄影师。
注定摄影的一生
深濑昌久似乎一生下来便应该摄影,这是由他的家庭决定的。作为经营照相馆家庭的长子,深濑昌久被默认应该继承这份祖业,兢兢业业地操作机器,替人拍摄写真,像他的父母那样将这般的生活维持几十年,直到传给自己的子嗣。但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深濑昌久都没有继承这份产业——家族写真馆交给弟弟去继承,曾经的爱人离他远去,而他自己在留下堪称杰作的一系列摄影集后,于某个雨夜不慎滑倒摔伤头部,以致逐渐失去语言和生活能力,只能躺在疗养院,直至生命终点。
如果我们把时钟往回拨,站在深濑一生的终点回看他的出生,那么似乎从他出生那刻起,便已深陷摄影术的魔性之中了。
就像深濑的爱人洋子所说:“深濑昌久这家伙,他每日每夜只想着摄影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让他心怀感情、让他为之而生,让他忧思苦恼的只有他自己。如果说还有其他生物的话,那就只有那只叫作‘笨笨’的笨黑猫了。十年间,他一边与我一起生活,一边只是在镜头中注视着我。他所拍摄的我毫无疑问只不过是他自己而已。”
如此看来,深濑昌久的一生,既是在摄影中活着的一生,也是为摄影所困的一生。如果把摄影这项技术从他身上拿开,那么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应当也算是相当纯粹的一生。
无可救药的利己主义者
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展出的“私景:深濑昌久摄影展”里,数量繁多的相片中,作为被拍摄的对象,出现最多次的便是深濑曾经的妻子洋子。洋子是一个绝佳的上镜者,镜头里的她好像一位生命力永不枯竭的演员,时而俏皮,时而搞怪。深濑的拍摄技术刚好为洋子而存在,洋子的活泼姿态刚好成为镜头里完美的对象。
令深濑昌久名声大噪的第一次个展“杀猪”是深濑与前女友幸代合作的产物。在这个系列里,深濑昌久所表现的是青春的热烈,以及爱与死的交织下错乱但充满“生”的欲望和“死”的杀意的图景。
也许是因为这种激烈地探究了生、死与自我之存在的形式取得了成功,深濑昌久之后的作品也不断拍摄着在这“看上去如此真实”的现实场景中的荒诞瞬间。他让洋子半裸着加入自己的家庭合影,看上去温馨的家庭合照因此显得怪异。在和洋子分手后,深濑也会选用其他演员,让他们加入自己的家族合照中。家族是一个相当有私密性和封闭性的共生体,深濑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反叛至极的,他的家人们虽然不解,但还是配合着完成了这个系列的拍摄。
即使是完美的合作对象,深濑昌久和洋子还是因为不和分手了。洋子形容深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利己主义者”。深濑因为这濒临破碎的感情,为了逃避这段关系,独自去了北海道。因为已经没有洋子可拍,他想着接下来要拍什么,于是,他遇到了乌鸦。
生活就是摄影本身
在使用延时摄影方式拍摄并冲洗出来的照片上,鸦群从昏暗的天空中飞过,它们冷酷而孤寂,即使作为群体出现也没有人类社会那般亲密又顿生嫌隙的感觉,也许乌鸦确实给了深濑不少安慰。
这些浑身漆黑,如印在相纸上的生物,是个性坚定的黑色剪影。恰如深濑内心之眼所见的那样,动物无知且无畏,而人类却要面对生老病死与人生疾苦。对于心灵敏感又脆弱的人类来说,这是一种深刻的痛楚,也是推动他们不断去探寻内心答案的动机。
深濑中年之后还拍摄了许多以父亲和家庭合照为主题的相片。这位从写真馆里出来的摄影师,随着年龄增长,似乎也和自己的出身达成了某种和解。但从他坚持拍摄父亲的照片,乃至将父亲火化后的图像也收录进摄影集的做法,我们又会从中读到他所坚持的准则:用镜头记录一切,不去回避那些我们称之为禁忌而避之不谈的部分。
深濑昌久靠摄影来活着,拍摄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摄影本身。抵达展览现场的人,也会心有此感吧。每个人所拍摄的相片里,或多或少都带着私心与偏见,那也是一个人最真实的部分。
编辑/史祎
供图/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