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上海种植牙口腔医院，请问你有没有牙齿方面的需求”……几个月来，不少上海市民频繁接到以上述话术开场的骚扰电话。

同时，上海12345市民服务热线也接到大量投诉：“每天都能收到一两个电话”“有时候在开会、在开车，骚扰电话突然打进来”“已经反复表示没有需求了，骚扰电话仍会持续不断地打进来”。

这些拉客电话，究竟是哪一家医院打出来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利益链？记者对此进行调查。

为多家民营口腔诊所拉客

“种植牙口腔医院”打来的骚扰电话有什么特点？市民赵先生描述：一接通，前面的话术实际是一段女声的AI语音。如果AI语音播放完，市民这边没有发声，骚扰电话会自行挂断。而一旦监测到有人声应答，那头马上会有人工介入，“我试了好几次，接电话的听起来基本都是40岁至50岁的中年女声，会问牙齿方面有什么具体需求”。

相比以前的买房卖房、贷款、教育培训等骚扰电话，种植牙口腔医院的电话骚扰得更频繁。大部分市民反映，种植牙口腔医院的骚扰电话大约两三天一个，也有一部分市民称他们每天都能接到。

不管是明确表示没有需求，还是利用手机系统拉黑阻拦，都挡不住此类骚扰电话。市民姜先生称，骚扰电话所用的号码大部分时候是“021”打头的座机号码，偶尔会出现“165”开头的虚拟运营商手机号，每次都不一样。

此外，种植牙口腔医院的电话骚扰似乎是“无差别的”，没有明确的目标人群。在一些社交媒体上，甚至有口腔医院的医生反映，自己也接到过骚扰电话，让人哭笑不得。

究竟是哪家口腔医院打来的？孙女士首先怀疑是自己曾去看过牙，并留下过个人信息的“上海市口腔医院”。7月3日，她向“12345”投诉后，复旦大学附属口腔医院（上海市口腔医院）很快回复，明确表示“我院不会致电推销任何诊疗项目”。

市民称，如果在接听骚扰电话的过程中，直接询问对方是哪家口腔医院，对方会直接挂断电话。只有明确表示自己缺了牙齿需要补种，对方才会继续下一步操作，询问市民所在区域，并讲出骚扰电话的真正目的——为相应的口腔诊所揽客。在赵先生表示自己居住在嘉定安亭镇后，对方向他推荐了一家名为“瑞亭”的口腔诊所，并表示之后会有诊所的助理联系他报价，并预约就诊时间。

不仅“瑞亭”一家，“12345”汇总了市民投诉的骚扰电话推荐的口腔诊所，涉及鼎植、美田、华美、佳沪、铭植等上海民营口腔诊所。一些骚扰电话甚至宣称可以为市民对接上海全市的民营口腔诊所，“每个区都有”。

100元一条售卖有效信息

那么，揽客骚扰电话是这些民营口腔诊所自己打的吗？7月23日，记者来到位于嘉定区安亭镇新源路576号的“瑞亭口腔”，这是名为“瑞伢美”的口腔连锁机构位于嘉定安亭的门诊部。记者假称接到推销电话前来咨询种牙事宜，前台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核对后称，记者的手机号并未录入预约系统。他掂了掂一沓当天的新客人信息登记表后向记者解释，其连锁门诊所在的公司下设“运营部”，有营销团队专门从事“电网营销”，负责打电话向有意就诊的市民发出邀约，预约成功的市民会录入系统。“这些有意向的市民电话是从哪儿获取的？”面对记者的问题，对方称是在超市、商场、小区开展宣传活动时获取的，“比如说送小礼品的活动，你应该登记过电话号码，否则我们不会打给你”。

果真如此？这显然与大规模的电话骚扰不相匹配。记者走访了多家口腔诊所，一家口腔诊所告诉记者“内情”：门诊运营部拿到的意向市民信息，其实来自一些合作的第三方企业。这些第三方企业专门负责广泛拨打电话，“挖掘”有需求的市民，进而再将这些市民信息出售给民营口腔诊所，以便进一步营销邀约。这样“挖掘”业务有个时髦的名字，叫作“AI外呼电推”。而这正是市民收到大量骚扰电话的原因所在。

记者以有类似的获客需求为名，从一家民营口腔诊所套取到为其提供“AI外呼电推”的一家第三方企业“上海站优云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站优云”）。“站优云”官网显示，其主要业务是为企业提供“互联网营销”服务，地址是嘉定区万达广场9号写字楼502室。

7月23日下午，记者来到嘉定万达。9号楼的502室很不起眼，前台的背景墙挡住了里面的办公室。记者敲门进入，假称自己是本市一家口腔门诊的营销人员，前来洽谈“AI外呼电推”合作。一名工作人员接待了记者，并介绍企业从事的业务。

据他称，这种“AI外呼电推”服务，在行业内被称为“前置AI”，即由电脑系统自动外拨电话，拨通后先播放一段AI语音，一旦监测到人声应答，则会由人工客服跟进确认对方少了几颗牙、年龄多大、有没有“三高”等，“相比纯AI外呼，这种‘半自动’的外呼虽然成本高，但效果更好。”一旦挖掘出有需求的市民，上述信息会以“一条100元”的价格出售给合作的口腔门诊。

能否将有种植牙需求的市民都挖出来，关键要有覆盖足够多电话号码的“库”。据称，“站优云”是先通过“盲打”的方式，几乎将上海市民的电话号码全部打一遍，剔除确认有需求的、明确拒绝的市民后，再对剩下的进行二次、三次拨打。听起来“工程量”很大，但实际上电脑系统外拨“效率很高”，“一天几十万、上百万条就出去了”。

源头治理“AI外呼”骚扰

口腔诊所通过购买“站优云”挖掘出的市民信息，“投产比能达到1比5、1比6，即你投入1万元，能带来5万元的营业额。”“站优云”的工作人员透露，由于可以精准获取顾客，目前“上海很多口腔诊所都在（这样）做”，而为各家口腔诊所提供“AI外呼电推”的项目公司也至少有七八家。就站优云的情况来说，每天能挖掘出有需求市民的数量已不如以前，“以前一名客服一天可以产出十几条信息，现在一天就四五条了”。

各家民营口腔诊所轮番通过第三方企业开展“AI外呼电推”，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市民频繁收到骚扰电话，且表示拒绝后仍能收到骚扰电话的原因。之所以会广泛运用于口腔诊所市场，另一家第三方企业一名工作人员认为，因为口腔诊所利用“AI外呼电推”时不挑电话号码库，“毕竟每个人都有可能有牙齿方面的问题”。

由于要对第三方企业提供的市民信息进一步营销，这就要求民营口腔诊所也要匹配相应规模的电话营销团队。记者在一些招聘网站以“口腔网电咨询”为关键词搜索，发现上海的多家民营口腔诊所在不断“招兵买马”。种种迹象表明，民营口腔诊所利用“AI外呼电推”开展营销有愈演愈烈之势。

民营口腔诊所的业绩是好了，但带来的社会危害不容忽视。如果放任这一现象发展，还会滋生一系列“灰产乱象”。为了缩减外呼量、降低成本，一些第三方外呼企业使用不正当手段获取更为精准的电话号码库，如在一些短视频平台“投流”广告时埋入爬虫代码，短视频用户在广告页面停留后，手机号就会被抓取。口腔诊所行业内部客户信息的买卖现象也很猖獗，大量市民反映前脚刚在某家诊所看完牙齿，后脚骚扰电话就打来了。不少上海市民反映，近来除了种植牙口腔医院的广告外，“办理积分落户”等新出现的骚扰电话也使用了“AI外呼”的形式。

与此同时，不堪其扰的市民则面临投诉无门的处境。投诉中，赵先生认为瑞亭口腔诊所存在“不法营销”，要求市场监管部门予以查处。但嘉定区市场监管局核查后认为，瑞亭不存在“不法营销”。卫生行政主管部门则认为口腔诊所的营销推广不涉及医疗行为，因此不归卫生行政主管部门管。

如何治理“AI外呼电推”带来的骚扰？需从源头上进行治理。对第三方外呼企业通过骚扰电话等形式获取市民个人信息并进行出售，而口腔诊所则利用这些信息牟利的行为，相关部门理应予以研判并定性，判断其是否涉及非法获取、出售、利用他人个人信息，并依法予以打击。“AI外呼”骚扰离不开各大电信运营商提供的网络支持，如何规范通信技术的运用、如何在技术上防范“AI外呼”骚扰，各大电信运营商也责无旁贷。

文/毛锦伟

供图/视觉中国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