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是通过三影堂认识日本摄影家深濑昌久的。从最早的2019年的珂罗版展览到2020年五位日本摄影家联展“写真黄金一代”,都曾有深濑昌久的作品,他的代表作系列《乌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周,以“私景”为主题的深濑昌久回顾展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拉开帷幕,展览了摄影家在40年的摄影生涯中的20个系列、总计376件摄影作品。深濑昌久一生都在“将生活作为舞台,用相机揭露自我”,这次展览给了我们绝好的机会了解摄影家充满戏剧性的一生。
摄影之家
1934年,深濑昌久出生于日本北海道北部小镇美深町,全家以开照相馆为生。时光回溯到1908年,深濑的外祖父创立了“深濑照相馆”,因为没有儿子,所以深濑的父亲助造作为“上门女婿”继承了照相馆。深濑昌久从六岁开始就在照相馆帮忙,父母希望作为长子的他以后能够继承家业。
摄影家本人曾经回忆说:“小时候,我的父亲总是自夸说周围没有比自己更好的摄影师。母亲负责冲印照片的工作。我总在她身边看她念着1、2、3、4数着照片的曝光时间。”由于被剥夺了一些童年的乐趣,儿时的深濑很不喜欢“拍照”这个工作,但摄影的本能却已经不露声色地渗透进了他的生活。
高中时,深濑昌久拥有了一台便携小型相机,开始有机会去捕捉一些自己想拍的东西。从此,深濑开始爱上摄影,还在学校创办了摄影社团。此外,他一直是许多摄影杂志的忠实读者:很多杂志他一买便是七年,期期不落。
1952年,不负众望的深濑考取了日本大学艺术学院摄影系,只身到东京求学。1956年大学毕业,他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上:是继续留在东京还是回老家继承照相馆,成了两难的抉择。最终他选择了留在东京上班;而他的弟弟担负起了他的责任,继承了家族照相馆。1968年,深濑终于突破了传统观念的束缚,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自由摄影家,开启了他通过镜头寻找自我的一生。
女神洋子
和荒木经惟等很多知名的摄影家一样,深濑昌久最喜欢的拍摄题材也是自己的“女神”。1963年,还没从上一段失意感情中走出的深濑邂逅了洋子。俩人很快便情投意合,一年后就举办了婚礼。婚后他们住在东京的一个小公寓里。1973年这一年,每天洋子去上班,深濑都会从阳台上为洋子拍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洋子快乐地和摄影家挥手道别。
这位时刻充满活力和表现力的女神深得深濑的喜爱,不断激发着他的摄影灵感。深濑镜头中的洋子完全打破了我们对日本女性拘谨印象的成见——她时而撒娇,时而大笑,时而对着镜头抽烟,时而又穿着和服蹲在纽约MoMA搞怪。
深濑昌久为洋子拍的每张照片好像都充满爱,可这样和谐的表象下也暗藏了逐渐升级的摩擦。深濑把摄影看得太过重要,使二人产生了无法修复的隔阂。洋子曾经说:“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但是他从来只通过镜头欣赏我。毫无疑问,他拍摄的所有我的影像都只是他的自我投射而已。”
变成一只鸦
1976年,深濑昌久与洋子离婚。之后他一路向北,开始了一场疗愈心灵的旅行。深濑说:“这次旅程是为了重新开始,为很多事情做个了结。”就在这个旅程中,摄影家逐渐对拍摄乌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把镜头瞄准了篱笆、树枝和电线杆上的乌鸦——无论是形单影只还是成群结队,无论是静止中的还是行进中的,统统不放过。深濑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拿着相机的乌鸦,和它们一起吃食,一起玩耍,一起穿越浓雾,高高低低地飞翔着。
在之后的很多年,他的足迹也因为拍摄乌鸦,遍布了东京、金泽和老家北海道的大街小巷。常识告诉我们,乌鸦只有在日暮之后才会停留在树枝上休息,这给拍摄乌鸦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在微弱的光线中捕捉这些乌黑并且飞来飞去的生物,需要摄影家对曝光值的精准把控和精良的冲印技术。
凭借《乌鸦》系列作品,深濑昌久无论在日本还是在海外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殊荣。作品被多次出版,甚至在他去世后,摄影爱好者们还掀起了第二度追捧这个系列的热潮。2010年,深濑的《鸦》被英国摄影期刊评为“1986-2009年间最受欢迎的摄影集”。
摄影家对鸦的捕捉模糊了摄影界肖像摄影或纪实摄影的概念,而尝试以印象派的手法表达私人的感情,一种属于个人的孤独又悲伤的情绪。而这种极其私人的情绪,在战后的日本社会引起了大众的共鸣。1982年,完成《乌鸦》系列作品以后,深濑昌久在日记中写道:我已经变成了一只鸦。
小猫佐助
佐助是深濑昌久养过的一只猫。和洋子分开后,深濑一直是在寻找新的拍摄对象。如果说乌鸦填补了深濑情感阴郁的一面,佐助则填补了快乐的另外一面。
深濑昌久一生养过很多只猫,然而他拍得最多就是佐助。
1977年,朋友送给深濑一只小猫,这只猫一到家就四处乱窜。这让深濑想起了小时候忍者的故事,里面有一个叫佐助的人物也喜欢四处乱窜。于是他给小猫取名叫“佐助”。可是十天后,佐助就走失了,深濑着急地在左邻右舍都贴满了寻猫启事。
两周后,一名女性和深濑说在原宿一带看到了佐助,并帮他把猫带了回来。然而见到小猫的那个瞬间,深濑很失望——这并不是他的佐助。不过作为爱猫人士,他还是收养了这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把它当成了“佐助二世”。他总喜欢带着佐助到外面玩,给它拍照,让它习惯外面的世界,还给佐助找了个女朋友。
深濑说:“为了和猫咪平视,一年多来,我几乎趴着拍摄,总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猫。”
父亲与家族的记忆
在深濑昌久定居东京以后,深濑家族也日益壮大。他的弟弟和妹妹都结婚了,并且都生了两个孩子。弟弟接管了深濑照相馆,带着父母一起生活,妹妹也离美深町不远。所以除了深濑昌久外,大家族经常能够团聚。
对于年轻的深濑昌久而言,东京的生活变化万千,很少有时间惦记自己的故乡。可是过了35岁以后,在摄影家心中突然燃起了思乡的情绪,怀念着遥远北方的小照相馆和那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1971年,彼时的深濑还没有离婚,他带着洋子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摄影家决定用照相馆里那台已经用了四十年的安东尼大画幅相机来记录自己的大家族。和一般的全家福不同的是,深濑大胆地让妻子半裸上身,加入了全家的拍摄。
接下来的一年,他三次回到故乡拍摄,每次都会带来一位女性友人,让她们赤裸上身,开展他“颠覆性”的全家福尝试,并戏称这是“来自深濑照相馆的落魄第三代的恶搞”。其实这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恶搞”——裸露的女人对于这个全家福,就像深濑对于家族和故乡,早已是一个旁观者和局外人。
十几年的光阴转瞬即逝。1985年,深濑发现父亲年事已高,想多拍点照片留作纪念,于是他决定重新开始这个系列。那时深濑的妹妹失去了大女儿,在孩子原本的位置上,摄影家让妹妹手捧着孩子的遗像。原本可爱的小女孩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张遗像,容颜一直停留在小时候。深濑的父亲此时也已经体弱多病,开始在养老院生活。摄影家觉得这可能是大家族的最后一张照片。太多的生离死别让人意识到:死亡是每个人的宿命,照片里的每个人都终将离开这个世界。
1987年,在父亲葬礼的那天,深濑昌久又为家族拍摄了合影。和妹妹的孩子一样,这次父亲的位置也被一张遗像所取代。1989年,坚持了80年的深濑照相馆停业。母亲入住养老院,弟弟离婚,妹妹一家移居札幌,深濑家族从此四散分离。
人生这一系列变故让深濑昌久把镜头转向了自己,拍摄了《私景》和《Bukubuku》等最后几个系列作品。深濑说:“人生是无聊的,摄影就是消磨时间。”年老、孤独和死亡是我们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人生课题。1992年,宿醉的深濑从酒吧楼梯上跌落,头部严重受损。之后的20年,他逐渐丧失了部分语言能力和记忆力,洋子会经常来探望他。2012年,深濑昌久与世长辞。
展览的结尾耐人寻味,那是一张深濑昌久为自己制作的寻人启事。启事上的他开怀大笑,照片下面写道:深濑昌久,36岁,摄影师,1米7,中等身材,今年5月5日人间蒸发,留下妻子、两只猫和债务,如有看到请和深濑办事处联系。
如今深濑昌久确实是已经在人间消失,可是他生命的痕迹却留在了这些作品里,有欢乐也有忧郁,有平实也有戏谑。小猫也好乌鸦也罢,这一生他都是自己作品的主角。
编辑/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