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向列位看官提一个问题:一名宋朝的平民,如果遇上君主御驾出巡的日子,在大街上碰见皇帝,需不需要“扑通”一声跪伏下来迎接圣驾?我们从戏曲、影视、小说等文艺作品中看到的描述,似乎是必须跪拜迎驾的(就如上图的情景)。事实是不是这样子呢?这个问题,尚未见其他人考据过,这里我就不揣谫陋考证一下,权当抛砖引玉。
图像的信息
以前没有照相技术,要是我们有宋朝皇帝出巡的相片,对宋代平民见到皇帝的情景就一目了然了。不过,以前有图像啊,理论上我们只要找到宋人描绘君主出巡场景的绘画作品,跟看相片也差不多。
存世的宋画繁多,但想找出合适的图像极不容易。宋代最著名的皇帝出巡事件大概是宋真宗封禅泰山,可惜似乎没有表现这一盛事的画作传世。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有一幅北宋的《大驾卤簿图书》,以图文并茂的形式介绍天子南郊祭祀天地的盛大仪仗,是研究宋代舆服、礼仪、兵器、乐器制度的珍贵图像材料,但画面中并无围观的平民,无法拿来证明或证伪本文的命题。
但我们还是找到了可以用来说明问题的宋画。上海博物馆收藏的《迎銮图》,南宋宫廷画师所绘,图画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绍兴十二年(1142),宋朝使臣曹勋从金国接回高宗母亲韦太后,以及徽宗赵佶的棺椁,韦后之弟平乐郡王韦渊在淮河南岸奉迎銮驾。画面上,除了绘有归宋的太后銮驾、迎銮的宋朝官员,还有夹道驻足观看的宋朝百姓。皇太后的銮驾,尊贵不亚于当今皇帝,但我们从图中可以看出来,围观的平民并没有诚惶诚恐跪下迎驾,他们的姿势、神态都相当随意、自然。显然,在宋朝画师的观念中,平民百姓置身于迎接太后銮驾南归的场景中,是可以站立旁观、不必跪迎的。
(南宋《迎銮图》局部)
我应当承认,作为验证本文命题的图像史料,《迎銮图》是有缺陷的,那就是皇帝本人没有在场。不过我又从保利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南宋萧照《瑞应图》找到一幅表现宋高宗赵构出使金营、凯旋归来的图画,图中,一群身穿宋朝服装的百姓正伫立在街边迎接赵构一行入城。赵构使金之时,尚未登基,还是康王的身份。但画家绘图时,赵构已是皇帝,之所以要绘制《瑞应图》,也是为了表现赵构继承皇位乃是天命所归,图卷不厌其详表现了赵构“受命于天”的种种瑞应,却吝于画出几个跪迎未来天子的老百姓。想来在当时人的观念中,并无太强烈的“跪迎圣驾”意识。
那么有没有讲述现任君主出行的图像呢?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收藏了一卷《景德四图》,其中有一张《舆驾观汴涨图》,说的是因汴水暴涨、惊动御驾,宋真宗亲自巡察汴河的故事。我们看那图中,河工正在扛背沙袋、抢修河堤,没有一个人因为皇帝驾到,跪伏迎接。这至少表明,当一位宋朝的画师在表现皇帝亲临民间的情景时,他会认为,画面上并不需要出现一个臣民跪迎圣驾的特写。
还有一幅收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南宋人佚名《望贤迎驾图》,更有助于我们重建宋人迎驾的现场。此图轴所描述者,为唐代安史之乱后,唐肃宗在咸阳望贤驿迎接自蜀归来的太上皇李隆基这一历史事件。如果说图像是历史的定格,那么这幅《望贤迎驾图》定格的便是李隆基在唐肃宗陪同下跟地方父老会面的那一瞬间,太上皇、皇帝、卫士、平民百姓,出现在同一个时空中。因此,通过图像,我们仿佛可以回到历史现象,见证皇帝出现在当地父老面前的那一刻。
(南宋《望贤迎驾图》)
从《望贤迎驾图》中,我们看到,当地的老百姓见到李隆基(红色华盖下着白袍的老者)与唐肃宗(白色华盖下着红袍的中年)时,有人激动万分,跪拜于地;有人以手拭泪;也有人对皇帝作揖行礼;有人驻足旁观。不见整齐的队列,没有划一的动作,显然官府并没有统一规划、预先操演。设想一下:为什么南宋的画家不画出地方父老跪成整齐队列迎接皇帝的画面?答案只能是宋人无此观念。因此,我相信,《望贤迎驾图》所表现的便是宋人观念中的迎驾图景:老百姓见到皇帝,可以跪拜,也可以作揖,并无一定之规,官府也不会强制庶民尽严格的礼数。其实这也符合“礼不下庶人”的儒家教义。
最后我们必须补充说明:尽管《望贤迎驾图》说的是唐人故事,但图轴是南宋作品(从技法看似出自画院画师李唐之手笔),图中迎驾情景是宋人的历史想象,来自画家生活的宋朝经验。换言之,图像反映的与其说是唐朝的故事,不如说是宋代的历史,正如我们在宋人绘画蔡文姬归汉的《胡茄十八拍》上可以看到宋朝(而不是汉代)的建筑形制,这是画家不自觉透露出来的信息。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宋高宗书孝经马和之绘图册》,其中“诸侯章”画的是君主与治下百姓路上相遇的情景,老百姓向君主作揖行礼。图册的“孝治章”则描绘了君主接见平民请愿的画面,请愿的民众在拜见君主时,不分男女老少都是行揖礼,并没有下跪磕头。宋代其他版本的《孝经图》“孝治章”也都画出了民众向天子行揖礼的细节,偶有一人下跪。这样的图像信息我们:一个宋朝平民拜见皇帝,完全可以行揖拜礼,并不是非要跪拜不可。当然,如果愿意跪拜,似乎也无不可。
文献的信息
如果说人们对图像史料的解读容易发现偏差,那么我们还可以将图像的证词跟文献的记载相验证。《宋史•礼志》以非常吝啬的文字提及宋真宗巡幸泰山时的仪仗:“准故事,乘舆出京,并用法驾,所过州县不备仪仗。”看来,真宗皇帝的泰山封禅之行,并无要求地方官民迎拜。《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也记录了宋真宗的一次出巡:咸平四年(1001)八月,“上观稼北郊,宴射于含芳园。都人望见乘舆,抃跃称万岁”。开封市民看到皇帝的乘舆,只是欢呼雀跃,而不是惶然跪倒。
按宋人记述,“车驾出幸,经由在京去处,凡百司局务官吏僧道,在百步之内,并迎驾往回起居。若免拜,则祗奏圣躬万福,山呼。若免起居,则不排设练亭香案也。”可知宋朝君主出行,需要迎驾的人员是“百司局务官吏僧道”,且往往可“免拜”、“免起居”(宋人所说的“起居”,指臣下向皇上请安的礼仪);并无要求平民跪迎车驾。
按礼制,宋朝皇帝出行的仪仗也极隆重,称“车驾卤簿”,分为大驾卤簿、法架卤簿、小架卤簿三种。“卤”通“橹”,意指大盾;“簿”为簿册。可知设立卤簿仪仗的初衷是保卫天子安全。后来随着仪仗规模的扩张、礼制的发展,车驾卤簿的护卫功能弱化,宣示皇家威仪与天子尊贵的礼仪功能凸显出来。其中大驾卤簿的规格最高,规模最大,一般来说,天子南郊祭天大典才需要动用大驾卤簿。北宋的大驾卤簿仪仗尤其盛大,宋仁宗时,“宋绶定卤簿,为《图记》十卷上之,诏以付秘阁。凡大驾,用二万六十一人”。
现在我们还能看到的宋画《大驾卤簿图书》,描绘的应该就是宋绶制订的卤簿仪仗。据研究者统计,此图卷共绘有“官吏将士五千四百八十一人,辂、辇、舆、车三十五种五十八乘,象六只,马二千八百七十三匹,果下马二匹,牛三十六头,旗、旗、旃、纛九十杆,乐器一千七百零一件,兵杖一千五百四十八,甲装四百九十四,仪仗四百九十七”。宋人重礼,对卤簿仪仗的讲究,既是渲染皇家威仪,也是为了展示南郊祭天的至高无上规格。
不过实际上,由于种种原因,宋朝君主往往简化出行的仪仗与仪式,甚至出现“不成体统”的局面。据马端临《文献通考》,仁宗皇帝“车驾行幸,非郊庙大礼具陈卤簿外,其常日导从,惟前有驾头、后拥伞扇而已,殊无前典所载公卿奉引之盛。其侍从及百官属,下至厮役,皆杂行其道中。步辇之后,但以亲事官百余人执挝以殿,谓之禁卫。诸班劲骑,颇与乘舆相远,而士庶观者,率随扈从之人,夹道驰走,喧呼不禁。所过有旗亭市楼,垂帘外蔽,士民凭高下瞰,莫为严惮。逻司街使,恬不呵止,威令弛阙,玩习为常”。
——如此简陋的皇家仪仗,恐怕还不及后世一个县长下乡视察时之威风。围观皇帝的士庶,非但没有跪伏、回避,还跟随在皇室扈从之后,“夹道驰走,喧呼不禁”;皇帝车驾经过的街路,“士民凭高下瞰”,官方也“不呵止”。
针对这一情况,参知政事宋庠在康定元年(1040)奏请朝廷,参照“前代仪注及卤簿令”,订立“乘舆常时出入之仪”,以“具严法禁,上以示尊极,下以防未然”。仁宗皇帝采纳了宋庠的建议,“诏太常礼院与两制详定”礼仪,但制订出来的仪礼只是禁止民间士庶“乘高下瞰”、“夹道喧呼驰走”,并无指令他们跪伏的要求。而且新礼仪后来又“浸弛”了。
还是《文献通考》的记载,南宋绍兴年间,“自六飞南渡,务为简便,唯四孟享献,乘舆躬行,前为驾头,后止曲盖;而爪牙拱扈之士,或步或趋,错出离立,无复行列;至有酌献未毕,已舍而归;士民观者,骈肩接袂,杂遝虎士之中”。“四孟享献”是指每季第一个月,皇帝需驾出祭祀宗庙,仪仗规格略低于大驾卤簿。
宋室南渡后,一切礼仪从简,皇帝车驾出行,也有如前述仁宗朝之“威令弛阙”,士民观者混杂在皇家卫士中,哪里需要跪伏在地?如此“不成体统”,便有臣僚提出重建“天子之出,清道而后行,千乘万骑,称警言跸”的威仪。
那么这套“称警言跸”的皇家威仪是不是包括要求官民“跪伏迎驾”呢?恰好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记录有皇帝“四孟驾出”的仪仗、官民迎驾的礼仪。所谓“四孟享献”,是指每季第一个月,皇帝需驾出祭祀宗庙。我们来看看《武林旧事》怎么说。
首先,宋朝皇帝驾出之前,官府要发布通告,“约束居民,不许登高及衩袒观看”。既然说是“不许登高及衩袒观看”,那么只要不是登高、不是袒胸露臂,在警戒线外面,便允许观看。到了祭祀当天,“车驾所经,诸司百官皆结彩门迎驾起居。俟驾头将至,知班行门喝:‘班到排立。’次喝:‘躬身拜,再拜。’(驾回不拜,值雨免拜)班首奏圣躬万福,唱喏,直身立。龊巷军兵则呼万岁。”并无要求居民跪伏迎驾的记录;诸司百官迎驾,也只是行揖拜礼,且回驾不拜,下雨免礼。
吴自牧《梦粱录》也有“四孟驾出”仪仗的记录:正月十七日,“驾出和宁门,诣景灵宫行春孟朝飨礼。……驾将至,左右首各一员六官属,乘马执丝鞭,天武官前道引,至官寮起居亭高声喝曰:‘躬身不要拜,唱喏直身立,奏圣躬万福。’嵩呼而行。”百官迎驾,行的显然也是揖拜礼。
另按《东京梦华录》,“正月十四,车驾幸五岳观、迎祥池”,皇帝车驾出行,当然警卫森严,“驾将至,则围子数重,外有一人捧月样兀子,锦覆于马上。天武官十余人,簇拥扶策,喝曰:‘看驾头!’”警卫人员只是向围观的路人喝令:“圣驾到了,小心!”也是未见要求百姓跪下迎驾之举。
按宋代的惯例,元宵之夜,天子还要在宣德门观看文娱晚会,与民同乐。《东京梦华录》记载说,宣德门城楼上“御座临轩,宣万姓。先到门下者,犹得瞻见天表”。然后,盛大的皇家文娱表演开始,“纵万姓游赏”。那些最先赶到宣德门下的开封百姓,还可以近距离看到龙颜,也无需下跪。
《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所记述者,多为作者亲历亲见之事,他们对元宵佳节天子与民同乐、“四孟驾出”的记载,是北宋汴京市民、南宋临安市民经常看到的皇家出行礼仪,也是比《宋史》“礼志”、《文献通考》“王礼考”更“活”的历史证词。
后话
那么跪伏恭迎圣驾之习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呢?尽管从明朝《出警入跸图》看,并无官民跪迎御驾的特写,候驾的官员是站立的,不过我们确知,至迟在明代,跪迎圣驾已列为国家制度:“洪武五年定:车驾出入,有司肃清道路,官民不许开门观望、行立,所在官员父老迎驾者,于仗外路右叩头俯伏,候车驾前行,方起。若遇驻跸之处,合迎驾之人行五拜礼。车驾行处,有冲入仗内者,绞。仗外五十步内观望者,杖一百。如于郊野外一时不能回避者,俯伏;行立观望者,杖一百;典仗卫官故纵者,同罪。”嘉靖十五年四月一十九日,“(明世宗)驾至沙河昌平州,官吏师生耆老人等,俱跪迎道旁,驾过乃兴”。
清承明制。皇帝出巡,臣民跪候、跪迎同样是清王朝的“规定动作”。我的论据还是来自历史图像——清朝的康熙与乾隆祖孙都有数番南巡的盛举,而他们南巡的盛大场面,恰好也都有宫廷画师绘制成长卷。
《康熙南巡图》长卷由宫廷画师王翚领衔主绘,共有十二卷,如今尚存九卷,其中第一、第九、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卷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第二、第四卷藏法国巴黎的吉美博物馆;第三、第七卷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长卷描绘了康熙第二次南巡时(1689年)沿途经过的山川城池、市井风情,第七卷讲述康熙即将到达苏州的情景:苏州阊门外,大臣士绅排成整齐的队列,跪于道路两旁,恭候康熙驻跸苏州。中间还有两个太监模样的人,似乎在维持秩序。这种庄严肃穆、井然有序的景象,跟宋人笔下的《望贤迎驾图》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乾隆南巡图》(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则描绘乾隆第一次南巡(1751年),那次南巡行程数千里,由宫廷画师徐扬奉命以“御制诗意为图”,绘成十二卷,其中第二卷、第四卷、第六卷、第八卷等,都有地方士庶官民跪迎圣驾的画面。我们这里仅以第二卷为例,来见识清人迎驾的壮观场面。从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到,乾隆南巡的车驾经过德州,满城官民为恭迎圣驾,在城外黑压压跪倒一大片。类似的画面,屡屡出现在《乾隆南巡图》长卷上。
值得留意的还有一幅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的《康熙帝出巡图》,应该是清代宫廷画师绘制《康熙南巡图》长卷的草图之一。图中,一群百姓携老挈幼,跪于郊外,恭迎康熙,并向皇帝献上食物。大概画家想表达“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意思吧。但画面上的人物比例极其不合透视原理,视野近处的平民被夸张地画得特别渺小,而视野远处的康熙则显得特别伟岸。画家这么处理,想必是为了表现出草民在帝王面前那如同蝼蚁、如同尘埃的卑微。
宫廷画师笔下的“南巡图”,未必就是皇帝当年出巡江南的“实况直播”,勿宁说,图画是时代思想的映射。《康熙帝出巡图》长卷与《乾隆南巡图》长卷中频频出现跪迎圣驾的画面,无疑反映了清代人心目中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皇上驾到,草民必须跪伏恭迎。这也应该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