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理解贾宝玉,就无法理解大观园,理解《红楼梦》。
常有人说,宝玉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有孩子般纯净的心灵。在传统文化的语境下,这当然是赞美。晚明李贽在心学的基础上,独推“童心”“真心”和“赤子之心”,针对的是儒家越来越世故的君子道德和虚假的现实。但作为人性的初始状态,孩童没有主体意识,更谈不上什么自由意志。
我们中国人总希望回到过去,老庄哲学就是要“弃圣绝智”,回归婴儿状态,孔子也一心要回到周朝……渴望回到童年和过去,已成了顽强的传统文化基因,婴孩心智的成年人遍地。然而,儿童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纯净无害,《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周伯通,就把段皇爷和瑛姑害得好惨;而一辈子都长不大的诗人顾城,最后把斧头砍向了妻子;金圣叹夸李逵一路天真烂漫到底,但他经常抡着两把板斧无差别杀人。
只有婴孩的天真和纯净、少年的热血和懵懂,不会成为大侠,也不可能成为宝玉。迷恋儿童状态,也许是根本就长不大,也就没有能力做出选择。西门庆选择不了另外的生活,因为世俗的欲望全面控制了他;贾政也做不了选择,他被传统蒙住了双眼,看不见生命还有别的可能性。
当年女娲为补天炼石,唯独一块石头被遗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灵性已通的顽石听到一僧一道谈论红尘之事,静极思动,要下凡经历一番。一僧一道这样告诫它:“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何况,又‘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不如不去。一僧一道就像命运的使者,对顽石道破命运的无常与残酷,但顽石还是要去。
他的红尘之旅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同时,我们能看到他的自我成长,一步步从懵懂走向澄明。
他曾说过:“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雅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但在“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回,目睹龄官和贾蔷的爱情,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是“管窥蠡测”,原来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并不是所有的姐妹都爱我,我不再是世界的中心,这个世界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摆脱了这种孩子般的自恋,才能长大成人。
当初一僧一道的告诫之言,也为顽石种下了慧根,他喜聚不喜散,对世间的热烈之爱,其实建立在对“万境归空”的先行感知之上。很多人认为他是没心没肺的“无用”之人,却很少有人洞察他骨子里的绝望和孤独。
黛玉初见他,“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这“情”,是一切痛苦的源头。有谁像他那样,一开始拥有一切,锦衣玉食,珠翠环绕,应有尽有,好像独得了天大的恩宠,最后一点一点被剥夺殆尽——金钏自杀,晴雯被逐,迎春嫁给“中山狼”,连他最爱的林妹妹,也是“玉带林中挂”,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注定要目睹青春、生命的消逝,以及一切美好事物的陨落,最后收获大破败、大荒寒。所以,即使身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宝玉却总是想到“死”。
他对袭人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青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看着探春大刀阔斧兴利除宿弊,他却说:“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即使对黛玉诉肺腑,也是拼了命一般,要死要活:“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他对紫鹃说:“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又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于繁华之处看见凋零,于高朋满座看见大厦倾颓。于生窥见死……叔本华说,这个世界只是表象,天才才能洞察这个世界,进而发现世界的另一面。鲁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诚哉。
当听见黛玉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他恸倒在山坡之上——由这满地落花,想到黛玉的美好容颜将来也会有无可寻觅之时,不由得心碎肠断。再深想下去,宝钗、香菱、袭人等人,也将有无可寻觅之日,那时,自己又身在何处?眼前这园、这花、这柳,又将会属于谁?如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想开去,这人生,这万物,原来是如此无情!再想想自己,此时此刻的“我”,又是谁?即使有一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逃离这一切,就能一了百了吗?
此时此刻,死亡,这个让生命、让一切都化为乌有的最黑暗的事物,就这样迎面而来。哲学家齐泽克说,在日常感受力最为充盈的时候,能生发“真实眼泪的惊骇”,这往往是哲学的最佳时刻。苏格拉底说,哲学就是“练习死亡”。对于人而言,死关乎生命的意义,练习死亡不是去解决死亡,而是经由死亡引向对生命的理解。是什么力量让这两个人泪流满面?宝黛是在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不只是伤春悲秋,其实是于直面死亡之际,对生的追问与反思。
这是属于宝黛,属于《红楼梦》的哲学时刻。他们一个喜聚不喜散,一个喜散不喜聚,都是对生命的深刻眷恋,爱就是他们的生命哲学,在薄情的世界里深青地活着,就是他们的“觉解”。可以说,黛玉葬花、宝玉恸倒,是中国文学里最闪亮的时刻,可媲美《世说新语》里的“雪夜访戴”。
有人说,《红楼梦》的主题是色空,是虚无。书中确实有一人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看空了一切,就是惜春。抄检大观园时,她的丫鬟入画被查出私藏东西,事后证明她没问题,但惜春拒绝留下入画,怪她带累自己。尤氏说她“心冷口冷心狠意狠”,她却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她果然一路冷到底,最后决绝出家,就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但宝玉不是惜春,也不是《西游记》里的石猴——都跟石头有渊源,那个身手敏捷、活力四射的石猴,经由西天取经,修炼成了无欲无求的斗战胜佛。
因为宝玉心热、情重、爱博,他一生都在体会木心所说的“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即使最终回到“以情为根”的青埂峰下,《石头记》就是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是向曾经的爱与美的驻足凝眸。空空道人看完《石头记》,“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色与空之间,终究多了一个“情”字。
曹公似乎早就洞悉了宝玉被误读的命运,索性先拟了那首《西江月》,“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坏话我就先替你们说了吧,只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呢?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一个朋友说,看到他,总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阿廖沙和《白痴》里的梅什金公爵:“第一眼瞥去,那模样是令人心悸的孤独。”宝玉何尝不如是?天才各有各的不幸,而孤独确是相似的。他们都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为世俗所不解。在他身上,我们能看见小王子的清澈、堂吉诃德的理想主义,以及哈姆雷特丰富的痛苦。
他最终没有发现救国救民的道路,不能修身齐家,更不能治国平天下,只能出家为僧。在世间,他悉心领略生命的大喜与大悲,领悟命运的无常与残酷。他宣称:“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美好的女儿面前,他总是心甘情愿低下头来。
曹公在第一回中说,自己半世潦倒,实在惭愧,但“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如果我不能写下这些“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当日所有之女子”,更无法原谅自己。因此,即使“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生活极为困苦,他依然写下这本为闺阁立传的《红楼梦》。这本书里有深切的忏悔,是曹公代表男性群体,对女性的爱与忏悔。
曹公的忏悔、宝玉的低头,独一无二,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