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紫兰
编者按:今年是著名作家从维熙先生逝世五周年,本版刊发从维熙夫人钟紫兰老师的纪念文章,表达深厚的缅怀之情。本文有一万一千多字,因版面篇幅所限,有所删节,特此说明。
2019年10月29日,晴。深秋的北京天高云淡,阳光明媚,但我和我的先生没有太阳。清晨7时35分,我的夫君从维熙先生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他以笔和键盘为尺,丈量过的大千世界。
2019年6月,维熙君在协和医院体检时,发现肺癌。不久在胸水中找到了癌细胞,是进展迅速凶险的小细胞肺癌。疾病的部位和性质已无手术条件,医学界尚无针对此型肺癌的靶向药物,除了化疗能延缓一下病情进展,没有他法。维熙君断然拒绝了化疗。而做过多年临床医生的我,既不能看着他去承受化疗的痛苦,也无法接受无为的等待,几近崩溃。10月,入住朝阳医院后,他也不愿接受一种以破坏血管生成、期望延缓癌细胞发展的药物。
我们多年的朋友、朝阳医院许兰萍主任和主管病床大夫的劝导,都没有得到他的允诺。虽然医生明确告知了我用药后的副作用,并发心脏疾病、消化道出血的风险,但我不能看着癌细胞像一头凶恶的猛兽一口一口快速地吞噬着我的先生。我鼓起勇气试图说服他能同意试用,却没有成功。“我是有人性的。”他看着我,认真地说。我移开目光,走出病房,泪流满面。主管大夫对我说:“算了吧,阿姨,也许这样还能拖一拖。用了药,出了事,更后悔。”是的,没有比较,没有对错,没有如果,只有绝望和无奈。
在维熙君患病四个多月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我尽量不去触碰这个话题。无法回避的时候,也以简短话语很快结束。我回避,是因为真相过于残酷。我甚至希望,他又一次以为自己还能够像既往度过心肌梗死、哮喘持续状态一样,终究会战胜疾病。
直到三年以后,每天和我一起照顾他的小朱发来信息,我才豁然明了。小朱在微信中写道:“大伯心里完全明白自己病情的严重,在最后的时光,您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大伯总和小朱念叨:我走了以后,就剩下你大妈妈了,她怎么办呢?晚上大伯难受,睡不了觉,就和我说话,可是不管说什么,总是离不开对您的担心,担心在他离开后,您走不出来。大妈妈,为了大伯安心,您一定要振作起来,这是大伯的希望。”
是啊,维熙君早在我们的只言片语、行为之中完全明白了疾病的性质。没有叫苦,没有要求,不抱怨,不发脾气,他安安静静地承受了疾病的折磨和人生的别离。他只是不想面对我,他了解我性格中的懦弱,这是他对我最后的呵护。
站在我面前,是个行事磊落果敢的汉子
与维熙君相遇在1990年。那一年,我刚从部队转业回到北京。陈荒煤先生的秘书,也是我父亲老战友的女儿严平女士,通过我的妹妹介绍我认识了从维熙先生。初次见面,他送给我三本书:《断桥》《走向混沌》上部、《德意志思考》。
在部队从事医学临床工作的我,几乎没有时间,也难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文学书籍。这三本书于我而言,实在是太新鲜太及时了。他为我打开了一个很大的世界,让我体验从未经历甚至从未知晓的经验。同时,我也为他在书中所表达出来的见地、思想、才情而折服。
但我们之间毕竟有近20岁的年龄差距,嫁他为妻,难下决心。他看出我的犹豫,对我说:“我比你大了那么多,按自然规律得先走不少呢,你得有思想准备。”然后他笑了,接着说:“我是挖过煤的。煤分两种:一种易燃,也易灭;另一种点燃起来费些时间,但点燃之后能维持长久,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柴禾棒哩。”这话很能打动人,是不是?
也许纯属天意。那一天,我上夜班,白天到他家里聊天。门铃响起时,我也刚刚进门。回过身来,透过大铁门的栅栏,看见一位男子找从维熙。我抬手正要去开门,维熙君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等等。”维熙君看了看门外之人,说道:“对不起,××,今天我不在家里接待客人。你来一定是为‘工作’,‘工作’的事,明天到办公室再说。”说着,还顺手推上了大铁门的第二道锁,好像加强了决心。
后来听说,有一位了解维熙君个性的领导,得知××要来团结湖时,预料可能碰壁,赶紧乘车来拦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那时节还没有手机。领导的车赶到楼下时,××已被拦在门外。
那时的我,虽不完全明白事情的枝枝蔓蔓,但却看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行事磊落果敢的汉子。我愿意做这样男人的妻,与他相伴而行。
那一年,没有了作协党组成员、主席团成员职位的维熙君彻底轻松下来。他甚至再没提过这回子事儿,高高兴兴地过自己的日子,一心一意地写作。先后完成了长篇小说《裸雪》《酒魂西行》《龟碑》、纪实文学《走向混沌》下部的创作,编撰了《我的黑白人生》《朝花夕拾》《从维熙自选集》等多部书籍。此外,还写了大量散文、杂文、纪实、游记等文学作品。
李辉先生曾在文章中写道:老从的好处就是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是一位很幸运的作家,能写出很好的作品。
陈忠实先生读后称之为“一次惊心动魄”的阅读:多次闭上眼睛气不能出的《走向混沌》,是维熙君以亲身经历为主线,记录了与自己同时代同命运知识分子心路历程和生命轨迹的纪实文学。
写这本书时,为了弥补漫长岁月可能留下的遗忘,维熙君做了大量的回访和核实工作。在《走向混沌》的前言中,他写下了如下文字:我在写此书时的格言则是:不求附和时尚,只求去伪存真。我想,凡是深爱我们民族,并为之奋斗的知识分子都应具有唯物主义的情怀。当然,我们回首我们曲折历史的时候,内心是十分沉重的;正是为了不重复历史的喋血,我们才更应该对明天奉献出真诚。
《裸雪》则是一部纯情长篇小说。他在书的《序》中写道:想写这部抒情色彩的散文体小说,已经很久了。1979年重返文坛后,我落墨的多是知识分子在风浪中的沉沦、毁灭、抗争、崛起。这是历史对我的馈赠,我理应把这种馈赠还给昨天并呈献给明天。当我再现这些昨日沧桑悲歌时,评论家称之为“文学井喷”,而我则感觉犹如杜鹃啼血。像一路重负的老骆,当他想寻找一块歇脚的绿茵时,我发现了我曾有过的童年。它无辉煌,更无瑰丽,却有着人生只能有一次的童贞。
维熙君很看重《走向混沌》,我很喜欢《裸雪》。有一阵子,我俩就说:《走向混沌》是儿子,儿子是山。《裸雪》是女儿,女儿是河。
从维熙与夫人钟紫兰的最后一张合影
总是感叹他的确能看到比我更多的东西
维熙君当过记者,记者看风景的眼睛是不是有别于常人我不知道,但常常我会纳闷,一样的景色,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时间,我看时会有唠叨,他并不多言,可等到他由此写出有景有情有见地的文章时,我总是感叹他的确能看到比我更多的东西。
大风天里,看见窗外大树上挂着的一块红头巾随风飘扬,他写出了《风标》;出门散步回来,他写出了《路边的棋摊》;雨天一只受伤的白鸽落在窗前歇脚,就有了《雨天,有一只白鸽……》;他坚持去路边的理发摊剪了几次头发,还拉着来看望他的一位老外也去体会了一把,这又为“居京琐记”添了一篇小文。
上世纪90年代初期,与他相识不久的一天,他来海淀我家看望我。因为自行车在路上掉了链子,我赶回家时,他已坐在楼下的石凳上,和两位闲坐的离休老干部聊得欢呢。看见我时,思绪仿佛还在飘荡,忘了他此行的目的一般。后来他就根据这次聊天的内容,写出了中篇小说《伴听》。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导演陈国星先生改编拍成了电影《聊聊》,还获得了一个大学生电影节的奖。
李国文先生曾对我说过:“维熙的散文写得很漂亮。”
有一回,应白冰先生的安排,我与他在漓江边小住。一天,我们到江边看景。那是一个细雨濛濛的天气,江边竟有一只鹦鹉,一把伞,还有一条船和一个人,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我忙着去逗那只会说话的鹦鹉,根本没有注意到维熙君和人在聊什么。也许木舟上的摇桨人看出维熙君是个好老爷子,便告诉我们:他自幼残疾,被父母抛弃,是一对善良的摆渡老夫妇将他养大成人,老人走后,他不甘心吃“低保”开始了摇船生活,也因这只鹦鹉只有一条腿,他就低价买回来做伴了。
回到北京,维熙君写出了很美也很动人的散文《雨雾漓江图》。
维熙君很重感情,纪念友人的悼文写有几十篇之多。文中真挚的情义和怀念,直戳人心。单听听那些追忆文章的名字,就难免让人感伤:《秋风秋雨送达成》《悼祖光》《哭公刘》《荷香深处祭孙犁》《花伴你远行》是祭荒媒的,《别了,江南秀士》是忆陆文夫的……
《最后的微笑》是送林斤澜先生的。记得是2009年的一个下午,我陪同维熙君去同仁医院看望病重的斤澜先生。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离开医院后不久,斤澜先生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维熙君知道了,十分的伤感。他在悼文中写道:“我走上去首先向他伸出了大拇指,既是对他生存勇气的鼓励,更是对他在中国历史几十年风风雨雨中人文品格的赞颂。因为我认识他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斤澜从没有伤害过文友。他似乎理解了我的意思,脸上慢慢地现出了一丝笑容。我一下握住他的手,并轻轻地摇动着对他说:‘还记得吗,1955年的冬天,我俩冒着北大荒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去北京青年垦荒队体验生活?距离今天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他眨眨眼皮,好像听懂了我的话语,嘴唇颤动了一会,轻轻地吐出个‘一’字来。我无法得知这个‘一’字的含义,一直守在他床边的布谷帮我解读他父亲的话说:‘我爸爸说你们是一辈子的交情!’我眼圈红了……”
在文祭刘绍棠先生西行一周年《蒲柳雨凄凄》的开篇,维熙君写道:作为他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当他离我而去的时候,我麻木伤感的心绪,使我无法拿起笔来,写些祭悼他的文字。试想,两个结识了几十年,共同经历了中国历史上的风风雨雨,晚年又有些许不同认知的友人,多少令人沉醉,多少令人心酸,多少令人心悸的往事,一块儿涌入心扉,我是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的。
1988年,绍棠因中风住进了北大医院……我闻讯后立刻赶了过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俯身到他耳边说:“绍棠,你一定能好,一定能好!”
他摇摇头,嘴角蠕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能说出话来。泪水立刻从我的眼中泉涌而出,连喊:“绍棠——绍棠——你要挺住!”
每每当我读到这类文章,无论是见过或未见过逝者,总有些许感伤。维熙君写时,也难免动容。我几次想劝他不要再写此类文章了,终究没有开口。维熙君很惜别,他想用文字送他们远行。
旅行中偶遇一个小娃娃
他很乐意听邻居们的高谈阔论
生活中的维熙君是位容易快乐的人。
一次我去银行办事,银行工作人员送给我一个光感太阳花。这个浅黄色的太阳花总是追着阳光打开它的花瓣。维熙君觉得很新颖,很好玩,一直把它放在书桌之上。写作累的时候,就停下来,看着这朵小花,向着太阳一张一合它的小小花瓣。
他会打乒乓球,70多岁年纪时,常常换上运动衫,肩上搭块毛巾,去院子里和邻居打球。生活中的小不如意,随着他挥舞的球拍也就云消雾散开来。
看见孩子们在院子里玩球,他也得去踢上两脚凑个热闹。有一回,他竟然和孩子们玩上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张开四肢,做老母鸡状,护着身后的“小鸡”……孩子们乐了,称他为“老顽童爷爷”。他为这个称呼很是得意,上楼来告诉我,笑眯眯地等着我的夸奖呢。
通常,维熙君一天下楼两次取报纸杂志,顺便就在楼下与院子里的邻居聊天说话。他很乐意听他们的高谈阔论,家长里短,是是非非。他说那才是生活的本色,听起来稀松平常,细琢磨人生的不少道理都在里面。
一天,总后勤部的王波先生带了一位喜欢维熙君作品的朋友来看望他。那天来时,正赶上我们院子门前大堵车。这位在公安系统工作的先生怕错过说好的时间不礼貌,就打开了警灯开进院来,却在楼下打听门牌号时遭到了在院里闲坐邻居的盘问。邻居们说:“谁让你们开着警车来哩!我们得问清楚了,才能说呢!来看望老从可以,要是来抓他,我们可不答应!”虽是一段逗趣,维熙君知道后,特别感动。“多好的邻居。”他说。
生活中,他爱打麻将,爱喝酒,养过蝈蝈,喜欢古典音乐,爱听京戏。
他爱唱歌,嗓音很不错。聚会时,常主动要求唱上一曲,献给家人或朋友。来了兴致,就我一个听众也不在乎,过把瘾就行。一天他对我说:“来段京戏咋样?”不等我应答,他就跷着短短的兰花指,挺着啤酒肚,轻移莲花步,“叫张生,你莫要担惊受怕,我快快地走来,你慢慢地爬……”边走边唱转着圈儿,全然不顾他这位“红娘”把我笑岔了气。我查过百度,传统的戏文应是“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不知是他忘了词儿顺口拈来,还是觉得稍有改动更能体现红娘这小丫头的俏皮可爱。维熙君告诉我:年轻有空时,绍棠会带着他一起去天桥听戏。维熙君还是最喜欢程派青衣的唱腔,“是‘含’着唱的,像老酒。”他这样评价。
比起民乐,维熙君更喜欢古典音乐。每年电视里播放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音乐会,他都会带着我收看,一边看,一边还充当讲解。
我这个年纪的人,因时机的缘由对西方音乐知之甚少,听起来就很新鲜,他就更加来劲。“知道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用的是五声调式吧?知道为啥咱说‘五音不全,而不是七音不全吗’?”他卖着关子,然后耐心地告诉我:民乐和西方音乐很大的不同就在于,西方音乐是七音阶,民乐少了4和7,是五音阶。“也就是说,西方音乐是1、2、3、4、5、6、7,民乐是1、2、3、5、6。”他一边哼着示范给我听,一边说:“《梁祝》用的虽是西洋乐器,但因是民乐,所以是五声调式。”他还告诉我:在北京师范学校读书时,他就发现自己很有些音乐细胞。“要不是我的手太小,割开虎口也够不全钢琴的八度,我一毕业就去弹钢琴了。那就少了一个作家,多了一个钢琴演奏家了。”他不无遗憾地说。
维熙君不经意为我打开的音乐世界,姹紫嫣红,陪伴着我走过了他离我而去后的许多日月。
幸好还有音乐,我常常会想。
这种“恍惚”将始终伴随着我
一次,我陪他去协和医院开药。医生开完处方后,他去大门外吸烟,等着我排队取药。当我走出门诊大厅时,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块玩具般的电子手表,有些尴尬地看着我。
“从哪捡了这块破表?”我问。“是一个年轻人给的……”他答。“为啥?”我很奇怪。“我给了他200块钱……”
原来是一小伙子告诉他:因带母亲来看病,钱花完了,没有路费,回不了家,想用这表换200块钱买车票。
“骗子,你不知道吗?现在这样的骗术已不新鲜了!”“也许吧……”他有些嗫嚅地说,“万一是真的呢?”“要是真的,你还要他这块脏兮兮的表?”我说。“他一定要给我,我不拿着,会不会伤了他的自尊心呢……”
骗子的自尊心也要他去维护啊,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原则,还作家呢!
可他不长记性。有回感冒发烧,每天都要去社区医院打针。一次去打针的路上,碰到一妇人拦住他,要卖给他一块狐狸皮做的围脖。于是,他针也不打了,回家拿600块钱买下了围脖。等我下班回到家,他高兴地拿着说是给我买的。别说我从来不要这种东西,就是喜欢,也不会喜欢这只秃了毛的狐狸。他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又要转送给一位要出国的亲戚。他说:“听说那里很冷。”亲戚哈哈笑着说:“我要是戴着这围脖去了加拿大,动物保护主义者还不往我身上泼颜料啊!”
感谢维熙君娶我为妻,做过他的妻子没有遗憾。
如今,维熙君离开我已五个寒暑春秋。当时间将伤痛和难舍一点一点沉淀下来的时候,才有能力去回忆过往。可我还是会恍惚:维熙君只是下楼去拿报纸杂志……抑或,他只是在我的梦里来过?我知道,这种“恍惚”将始终伴随着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在此,我想感谢所有关爱帮助过我和维熙君的亲人和朋友、感谢喜欢维熙君文章的读者,谢谢你们的厚爱!
2024年4月22日于北京
供图/钟紫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