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者的李硕已经死了。影视人万玛扎西·李硕刚刚重生。”在新书《历史的游荡者》的后记中,李硕介绍了自己重病初愈之后的决定——他将放弃学术写作,和朋友去拍视频剧集。
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近日举行的《历史的游荡者》新书分享会上,李硕在与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许宏、万圣书园创办人刘苏里对谈时,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决定。“我现在干的事情就纯粹是写小说、写电视剧本,完全是虚构的。这辈子不会再写学术体例的论文或者著作,哪怕非虚构体例的也没有排在近期的日程里面。”
“因濒死而得新生,活一天赚一天”
《历史的游荡者》书稿交给世纪文景出版社的日子,李硕记得清清楚楚,2023年5月19日,因为“第二天我就去做肿瘤切除手术了。我是怕麻醉了就醒不过来。”
2023年3月15日,李硕在朋友圈发布消息,透露自己已罹患重病,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相比人各种死法,目前应该算是最好的结局,不需要开大刀受大罪,一切医学手段都已经失去作用。我最满意……”
李硕坦言,发这条朋友圈就是为了和朋友、和世界告别,“我这人没啥求生欲,发完了就回家等死去了”,没想到这条朋友圈救了他的命。4月时,刘苏里专程飞到成都见他,向他传授了面对绝症的经验,“你要自己修炼成你这种病的权威专家,你得自己能看英文,你得研究。”不过,这个经验李硕没用上,他说自己求生欲望不强,死就死了。第二个,他觉得自己得的病是挺大路货的病,肝胆疾病专家特别多,没必要花费自己的时间精力去自学,“毕竟我还有自己更喜欢、更擅长的事情,专家的事情交给专家去做吧。”
分享会上,刘苏里也回忆了那次相见。“我和我太太专程去成都,实际上是跟他告别的。在成都,我们一起待了两天,两天后,我们去了腾冲,四五天后又返回成都,李硕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这点我们是见证人,焕萍(刘苏里妻子)老是说,她从腾冲回到成都的时候,坐在李硕的侧面,李硕的眼睛往窗外看时,她从他眼珠子上看到了一丝蓝光。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是黄的,那是胆汁分泌造成的结果。”
李硕的命还是被大夫救回来了,为他主刀的大夫和他同龄,是这领域全球排得上号的名刀手,肿瘤切得干净利索,不过,大夫直言相告:“你这种癌型复发率挺高的,而且还没什么特效药……”
“医学上,给我这阶段叫‘术后存活期’,能活多久,只是个数字概率问题。所以,治我的西医、中医和医疗顾问,都不希望我抛头露面接受采访,因为多数人不懂医学,以为做完手术就是癌‘治好了’,如果哪天再复发躺倒,医生、医院难免还要受误解。”《后记》中,李硕描述了病后初愈的自己的轻松,“且不提术后种种小磋磨,只说刀口愈合出院以来,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一饮一啄,了无牵挂,生活质量最高。其实从最初知道癌讯,就获得了这种放松感;等到不用随身拖着引流袋,身心才一起舒畅。这种状态,大概跟《绝命毒师》里得肺癌的怀特·白老因濒死而得新生,活一天赚一天。”
做影视投资1万多,回报22万
余生可能很难离开医院了,于是李硕选了个离华西医院近的地方住下来。恰好,这也是成都市里藏族人最密集的街区,华西医院—武侯祠—罗马广场地界。2017年,李硕游历成都,就在这片街区居住。2023年住院以来更是发现,以前在高原上结识的很多朋友,都因为种种因缘移居到成都来了。“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要做最开心的事。
李硕最初的想法,是写一本关于成都藏街区的非虚构作品,但后来想,泛泛的访谈记录还是缺乏深度,该玩得更野、更嗨一点,于是他和朋友们构思拍视频剧集。
恰好,团队里的导演兼摄像、剪辑师事业有成,在拍了若干个售价一千五的流行民俗MV之后,他在藏街娱乐圈内积攒起了口碑,从一对年轻康巴直播网红那里谈下了一笔投资,一万五(可以拍套便宜婚纱照)为二位金主量身制作一部半小时的都市情感微电影。李硕兼任了这个故事片的二号机位摄像、武打动作指导,以及全程的策划。这个名叫《花开花落》的小片投资15000块钱,而且没有花完,就花了1万多一点儿,回报超过了22万。这让李硕有了信心,“后面,我构思的剧集《雪域罗马》系列将陆续投拍。”他透露。
《后记》中,他还颇为自得地想象了医生们对自己举动的看法,“我的医生们都无言以对。且让这丫的作死去吧!(反正华西的停尸房就在他们片场隔壁……)”
“为什么断然地就让学者李硕死了?!”
但是,影视人万玛扎西·李硕的战绩是以“学者李硕已经死了”为代价的。“为什么断然地就让李硕死了?!”分享会上,刘苏里多次表现出对这个决定的惋惜,“至少对我本人来讲是非常重大的打击”。刘苏里介绍,李硕有撰写中国通史的宏愿。“很多年以前,你说你写最少16卷,有可能要写到30卷,是有这个说法吧?你还跟我讲,中国史大概只能写到唐,唐之后就没什么故事了。因为很多故事都是重复以前的事,没有特别独立的意思了……我遗憾的是,我看不到的李硕版的中国通史了,哪怕是到唐的。”
作为学者的李硕好在哪?作为《历史的游荡者》第一批读者的许宏评价,“别看他(在书里)一会儿写偷情与法律问题,一会儿又从性取向上探究国外历史研究者,他还研究骗子和集团诈骗……尽管视角不同,但是你知道写《翦商》的那个李硕原来背后是这样丰满地带着批判性思维,他走过了这样的路程。“
历史学者的李硕还“冒充”过考古人,许宏介绍,李硕通过解读卫星影像发现过一个边塞城址,“好多边塞地区,或者在无人区,或者在军事禁区,李硕是从卫星影像上发现了这个城。”但他不是‘地下’工作者,不是像本人这样,他没有发掘权……”看了《历史的游荡者》,许宏才知道,李硕原来是北大“大师班”出来的,这个班培养的是文史哲兼通的通才,立志要“批量生产大师”,“所以李硕本人根本不认为文史之间有什么学科障碍”。
“你很难拿原来既有的概念、印象或是知识来概括李硕的学术,比如说田野、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历史社会学等等都很难。但你说他是一个怪物或是历史鬼才也不对,这种说法都是为了商业原因,他不是什么历史鬼才。这种传统,历史上一直是有的,他就是把自己扔在人群当中,从现实人群的生活状态来体会和总结人性。关于人的研究,能说它是什么学科吗?是哲学、社会学还是历史学?很难概括它。”刘苏里认为,“李硕肯定不只打通了文史哲,理论上讲没有学科限制壁垒,他不需要生硬去打通一个什么东西,因为他的学问就是那样一种方式。“
刘苏里以《历史的游荡者》中《霍布斯政治学说的成因》为例,解释了李硕的“打通”和“洞穿”能力。对于写出《利维坦》的霍布斯,很多人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或者说认为霍布斯有矛盾的地方,李硕则从霍布斯的性取向来解读他的性格。“霍布斯为什么那么颂扬君主,让国家变成利维坦,它实际上是一个保命哲学。李硕认为,霍布斯同性恋的性取向在中世纪欧洲是不得了的事情,一旦发现就会被烧死,所以他每天生活在恐惧当中,这也让他形成了这样一种‘谁是强者、谁能保护我不死、谁能让我过着优渥的生活,我就赞扬谁’的行为逻辑。”
“也许你们还能看见写非虚构的李硕,只是放了一个假名字”
为什么放弃非虚构写作,李硕也有自己的考虑。“第一是感觉再写历史作品,特别是学术体例的,很难超越我以前了。另外一个原因,我其实这十几年来一直知道有一个更好玩的世界,但之前没有时间去转轨。比如我认识的安多藏族的世界,他们的思维或者生活表达形式吸引了我,我想用影视的方式跟我朋友一起,甭管是拍一分钟的短视频,或者是一个半小时的长片,我们想表达这些东西。”
作为学者的李硕其实是痛苦的,尤其是写《翦商》的时候。李硕透露,那段时间,自己心情是特别压抑,感觉自己很难走出那种情绪。“但是你说要有什么解决办法,我也真没有。那个时间我自己安慰给自己解释,就是对自己说,这本书只有你李硕能够写下去,换人写一半就自杀抑郁死了,你虽然难受,但还能够写完。写完了之后也没有经过人为的转型或者调试,就把它放到脑后玩别的东西,那个阶段就走过来了。要问我怎么抗抑郁,说实话我也没有这方面的人生经验,因为我本来就想得挺开的,包括后来得病之后,很多人也纳闷这个人怎么不怕死?怎么到死时候还这么乐?其实我一直这样。我以前出去玩,如果去的是大家都不太敢去的地方,我会提前留一个遗书,我就觉得如果大家都不敢去,我就要去看看,即使遇到什么特殊问题,人死了也值得。”
对于已经进行中的拍视频、写虚构作品,李硕也有自己的想法。“非虚构写多了就会发现一个尴尬的悖论,就是非虚构的尤其是游记只适合写你陌生的东西。你第一次去一个地方旅游,往往最有冲动写游记,如果去多了,两次、三次甚至更多,你就没有冲动去写了,而且你认识太多人,跟那边的人已经成了朋友,生活中的私交,就更没有办法写成非虚构了。因为这涉及一个伦理问题,你不能把你朋友的私生活写出来。所以,非虚构这种东西容易流于浅层,它写不深,这种情况下我就想到虚构了,有时候虚构不要想它是真的或者假的,它是给真的东西披了一个假的外衣,起了一个假名字。我的那些朋友如果说非虚构写他,他肯定不干,他跟我生气。但如果我写成小说,他就会开心,他还要给自己加戏,这是人性一个特点——我们用自己真名字的时候容易说假话,当我们带一个假名字的时候就可以说真话了。我是带着这个想法写所谓虚构的小说的,在这个维度上我还是延续了我原来写东西的方式。也许以后你们不会在这种非虚构作品当中看到我了,也许(将来)是在《十月》《当代》《收获》那种杂志,还是能看到一个写非虚构的李硕,只是放了一个假名字,希望大家理解。”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祖薇薇
编辑/崔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