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国龙(儿童文学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鹅兄和鹅弟生活在农妇家里,火鸡、看家狗、绵羊、鼹鼠等是他们的伙伴。农妇家无异于一个小型的动物园,农妇当然是主人,但并非故事中的主角。作为主角的动物们都很平常,甚或有些乏味。农妇家里当然会发生一些故事,农妇家的动物们也各有各的故事。但是,太阳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农妇和她家的动物们的故事同样平淡无奇。《鹅兄鹅弟》的作者似乎懒得无中生有,显然没有蓄意制造传奇、历险故事的执念,一任农家日常生活细碎、单调,甚至一成不变。这种对日常生活的原生态摹写,尤其是对于儿童读者来说,必然面临着巨大的风险——凭什么能吸引儿童读者?
《鹅兄鹅弟》究竟想传递给儿童什么?
若不蓄意将日常生活故事化、传奇化,日常生活还可以如此素面朝天地存身于儿童故事中吗?大多数儿童确实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力,但是,我们必须教会儿童如何与琐碎、枯燥的日常和平共处。不言而喻,当神奇性不在,生活不得不袒露出平平淡淡的本相。能够把琐碎、单调的日常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显然是一种超强的生存能力;能够在波澜不惊的事件中发现深意和新意,必然需要超然的生存智慧,以及博大的人生情怀。
这就是《鹅兄鹅弟》这部儿童文学作品的独特之处:根植于日常生活,思量生活中的细碎、点滴,思辨司空见惯的生存状态,从而感悟出存在的本真。
这里,就是最好的去处。开篇,鹅兄心心念念飞往西班牙过冬,而鹅弟固执地表明“我就喜欢待在这里”。诗和梦想远在远方,去远方,似乎成了我们抗拒模式化生活的不二选择。故而,离开原点,就成了大多数人的生存焦虑。事实上,远方未必都很诗意,去远方未必都能实现梦想。更何况真正能抵达远方的,不过是少数中的少数。更有甚者,去远方,必然伴随着颠沛流离,甚至食不果腹。梦想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脚踏实地,拥有能够拥有的一切。守望与出走,皆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皈依。二者原本属一体两面,但出走的意义时常被片面化、扩大化,甚至极端化,势必导致我们始终漂泊在路上,却忘记了出走时的初心。
日常生活的琐碎、枯燥,就是存在的本相,也是存在的价值所在。“他们想证明今天的生活是多么快活,这就是他们的目标。”鹅兄和鹅弟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他们在阴凉处躺下,假装自己睡着了。他们时不时睁开一只眼偷看对方,结果视线撞在了一起。他们的喉咙挤出了一点儿声音,别的什么也没说。”兄弟俩相偎相依的日常,也是最为温暖的生存状貌。“兄弟俩靠在一起……因为他们呼出的气是温暖的,所以他们的脸也变热了,而这使他们更难受了。他们把彼此搂得更紧了一些。鹅弟开玩笑说哥哥是自己的外套,然后又把他拉近了一些。兄弟俩咯咯地笑起来。”他们通过体察农妇和农妇家的各种动物的生活状态,反观自身存在的价值。当农妇突然消失了几天,动物们纷纷议论农妇的不知所踪。其中,绵羊说,“人类向来不会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耐人寻味。绵羊、火鸡和狗等生存的方式不同,但各有各的价值立场和处事原则。比如,鹅兄和鹅弟发现了狗的存在意义。“你是条忠诚的狗,但你有时候也挺虚伪的。你肯定知道点别的什么。你每年都有一整个晚上可以待在火堆旁,你在那儿肯定能看到更多。”即使是受到大家歧视的火鸡们,即或他们那异常聒噪的争吵,没有实质内容,毫无深度可言,不过是为了争吵而争吵,依然具有意义。因为那就是他们乐此不疲的生存方式,也是他们感觉舒适的一种存在状态。况且,每个个体都是整体中的一环,都赋予了整体以意义。正如火鸡们的自我表白,“有的说自己可以让群体变得完整,有的说自己待在这里是为了彼此,或是为了增加一些色彩……”
死亡,也是一种日常。既然无法视而不见,索性坦然面对。鹅兄说,“死亡就是躺在坚硬的地面上……咱们俩正在用咱们的爱融化身下的冰雪,而地面也因为我们变得柔软了。”《鹅兄鹅弟》就是这样不动声色讲述死亡,决不掩耳盗铃,决不假装是聋哑盲。因此,讲述狗的死亡,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与恐惧和过度的悲伤无关。“那个狗屋突然就空了……不会再有吠叫声了……那条链子上不再拴着狗……”这是一种气度,也是对日常的原生态展示。作者显然不会因为虑及“少儿不宜”而刻意将常态下的生活蒸馏、提纯,甚至虚饰出美好、温馨的世界。美与丑,悲与欢,都是每个人必然会面临的真切体验,或多或少,或浓或淡。胸襟不同,活着的意义显然大相径庭。
总之,《鹅兄鹅弟》从日常中发现深意,从见惯不惊中洞察本真,思辨性一以贯之。当然,作者并未忘记为儿童写作的本心,并未夸大“哲理性”而忽略了“儿童性”。用儿童的口吻去讲述那些点缀于日常生活细节中的哲思,举重若轻地揭示日常生活的深意,这无疑需要具有大巧若拙的表达力。当然,这种“去故事化”的写法,也不可避免削弱了诸如“不忍卒读”“欲罢不能”的阅读快感。既需要读者细嚼慢咽,更需要平心静气咂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