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8月,周作人发表译作《改革》,首次创制了在“他”字下注一个“女”字,作为翻译“she”这个词的临时性办法——自此中文语境中出现了“她”的写法。细数起来,“她”的诞生不过短短百年,但中国女性意识在这百年中迅速崛起,女性力量越来越不容忽视。如今我们完全能说“她山之石”,亦可以攻玉。
讨论女性问题,无法绕开的关键词是“家”“母亲”“家务劳动”……油画家闫平与北京靳尚谊艺术基金会理事长、展览总策划王玥在一次对话中发现,在学校表现优异、天赋过人的女学生中,很多在毕业后并没有继续从事艺术行业,家庭、生活的现实问题与社会规训很大程度上成为她们继续艺术之路的重大阻碍。这种主要产生在女性艺术家身上的困境激发二人促成了展览“她山之石”。展览选取超过50位女性艺术家的100余件作品,展览的四个部分由四位女性策展人策展。从女性角度出发,又不拘泥于女性视角。
家庭家务
前文提到,讨论“女性”无法绕开“家”——女性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即附着着家庭的概念。展览第一主题“她者家园”的策展人程小牧则试图追问:“从走出家庭、寻求平权到重建主体,今天的女性是否会重新发现她本身所象征的‘家’的意义?”从这一主题单元中艺术家曹雨的作品《富士山》,或许我们可以得到一种答案。
作品《富士山》是一件6米高的装置作品,旋转摇晃的电动机械外披着巨大的金属镭射布。随着晃动折射出瑰丽丰富的金属色,而布的光滑质感又如同女人肌肤般丝滑顺畅,被内部象征雄性的机械装置顶起。结合作品名联想,外表看起来像是蕴含巨大势能的活火山,内在宛如耸立的阴阳结合的纪念碑,整个作品姿态奇诡怪诞,震慑人心。装置不断晃动的姿态像是一种对无知式的动物本能的戏谑嘲讽,又是一种对性魅力天然的肆意妄为的展现。
积极凝视
第二主题“眼中的她”的策展人张宇凌在接受采访时说,曾想将单元名称直接改为“积极凝视”,以此反对艺术史上常见的以性别理论强调将男性理论视为物化女性的工具,从而形成僵化的理论思维的桎梏。“凝视”是人类基本的生理活动,促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产生审美、艺术。当积极凝视的对象是“她”,观者和艺术家们会如何表达?
纸本彩墨《佤女》系列是艺术家裴咏梅2003年春节去云南富岩乡等嘎拉村的佤族村寨创作的一批写生作品。速写式的笔法、层次丰富的笔触和鲜明浓烈的色彩将佤族女性的自信、张扬、不拘小节生动刻画出来。佤族男性多是常年在外务工,留守的女性则承担了大部分的劳务工作。裴咏梅的画面中,与轻松又显纯熟的笔墨相映衬,佤族女性的坚韧和乐观跃然纸上。女性艺术家描绘女性形象,寥寥几笔却细致入微。
艺术家七幺的《灵气》也属实是一件根植于女性视角才有可能实现的作品。影像中,一位女士的瑜伽运动与工作中的扫地机器人产生互动。瑜伽和清扫均带有极其女性化的属性,是女性日常生活中的元素,二者是吸引还是互斥?科技化的家务劳作是对女性的解放吗?又或者能够融合出一种美感?
20世纪70年代中期西方女权主义掀起“家务劳动有偿化运动”,在女权主义锲而不舍地将“家务劳动”问题纳入讨论范畴后,这一现象首次被真正看见和承认。“家务劳动也是一种劳动”,它是“以爱之名的劳动”。家务劳动是否可以按照市场价值等量化等话题至今仍然活跃于互联网。扫地机器人围绕着做瑜伽的女性进行工作,似乎是对女性可以自主掌控瑜伽这类专注自身的活动空间的入侵,女性只能在持续的干扰中尽可能维持自己的一方天地。如此并置状态下,双方不断重复的互动和坚持充满了仪式感,艺术家传达出一种理想化的反讽意味。
隐藏显现
在第三主题“虚线的火焰”中,策展人赵欣昕试图探寻艺术家们在显现与隐藏之间切换自我轮廓的状态,就像火焰在不稳定状态下的燃烧,流露出艺术家们内在世界的外显和对外部世界的接收与内化。艺术家范婧的作品《团体运动》,人物的动势和一闪而过的流星被冷峻的色块凝滞了。这一瞬间在此刻的画面上被定格,人体像雕塑般厚重,倒穿着裙子的状态和前赴后继做立定跳远的行为在定格后略显吊诡可怖。我们知道这一瞬间结束后画面中的女人们会继续群体立定跳远的动作,人、事、物之间形成无休止的纠缠关系。而这种“团体运动”则充满了冲突性和两面性。
展厅里一组由一万块肥皂组成巨大的六角形装置作品格外受人瞩目。艺术家郭盈光的作品《你说你喜欢白的》用肥皂组成的华丽吊灯,像是一座有关于“洁净”“清白”的纪念碑奖品。“你说你喜欢白的”,这便是纯洁无瑕的证明。女性是清洁工作的主要劳动者,她们使用肥皂清洁。肥皂是她们的奖章,也成了定义她们的工具,由此她们亦是一块块肥皂本身——主体在被使用中逐渐消逝,甚至没有留下姓名。
生生不息
“生生-异-世-界”是本展览第四主题,也是汇集艺术家人数最多的一个单元。策展人胡丹洁有意创造这个汉语组合,认为其可以打开“连通高维的生命通道”。在此主题之下,作品可以营造出“一个全新的现实、一个生生不息的创造之境、一个窥视未知的窗口、一个跨越边界的桥梁……”。
艺术家陈哲的“星骨仪”系列涉及占星学、宇宙学、命理学、天文学和宗教色彩,将人类的颅缝构造与古今中外的天文仪器做出有机融合,探讨了身体、命运、星象、地理等概念之间的关系。艺术家田思聪的影像作品《阴阳》,在带有未来特质和宗教仪式氛围的影像呈现中,阐述着对“阴阳”这一传统中国文化概念的理解,极具视觉冲击力和赛博美感。
第四主题的艺术家作品的整体呈现,可以更直观地发现,当代中国女性艺术家已经不仅强调作为“女性”的生存和状态,而且彰显了更宏大的视野——将自身感知和兴趣作为创作的主体生发点,更加自由和自信地创作。她们也在提醒当下:她们不在意是否要在“艺术家”前加上“女性”二字,她们就是“艺术家”。
在鲁迅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中认为:“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果真如此,这样的观点充满了封建父权制的蔑视和历史的局限性。针对娜拉出走的结果的讨论,在女性议题中时常被提及,又迅速以无果的状态被湮没。如今当我们再次提出“娜拉走后怎样”的疑问时,可以看看这个全部由女性策展人、学者构成策划团队的展览“她山之石”——它指向作为女性自身建构的主体性,抛去传统框架下的被动依附,抛却陈腐的二元论调,开启当代艺术和女性主义的无限可能。
文/王奕丹
编辑/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