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笔在纸上写字时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在被突然调转角度以画掉某个词时,又发出一声几乎是尖锐的短促噪音。墨水在纸上洇开,于是写字之人停下笔,低头看着放在木桌上的已经褪色的对开本。他需要思考,因为那个词不能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这位作家是一个美洲原住民,他的祖先从北方的沙漠之地南迁到这里,但他自己的生活已经与祖先的截然不同。此时是1612年,从带格栅的窗户向外看,墨西哥城的街道沐浴在阳光下,彩色瓷砖、金属门环和光滑的土坯墙都被照得熠熠生辉。路过的人们行色匆匆,有的在谈笑,有的在叫卖,还有的在催促自己的孩子快点走,这些人中一部分在讲西班牙语,另一部分在讲“墨西加语”(Mexican),西班牙人称之为印第安人的语言。待在自己的昏暗房间中的堂多明戈(don Domingo)感到很平静。他有时称呼自己为奇马尔帕因(Chimalpahin),这个名字取自他的高祖父。他此刻很忙,自西班牙人来到这里已经快一百年了,但他脑海中的那些人物则生活在三百年前。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一位被击败的首领在恳求击败自己的人:“求求你,对我女儿仁慈一些吧。”(Xicmotlaocollili yn nochpochtzin)这个首领说的是阿兹特克人的语言,堂多明戈也用同样的语言写下了这些内容。他确信这个被击败的首领是真实存在过的,就像他自己正实实在在地活着一样。他深爱的祖母才去世没几年,在西班牙人刚征服这里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她的童年中充满了曾生活在另一些时代的长者,所以,堂多明戈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确信,那些时代不是什么神话传说。他转身去看自己的资料,那是一堆已经破损的纸质文件,2有人在其中描述了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他试图从这些深奥难懂的文字中找到准确的信息。因为疲倦,他考虑今天到此为止,结果却又埋头研究起来。他的目标就是要把本族人的历史作为世界遗产的一部分保留下来,而且他还有好几百页的内容要写。
从墨西哥金字塔高得令人眩晕的顶端向下走的游客,几乎料定自己能感受到一位阿兹特克公主的精神存在。一个不太愿意去旅行的人也可以寄希望于在参观博物馆时,获得某种对古代美洲原住民生活的顿悟。比如,在透过玻璃凝视一把令人震惊的燧石刀时,会觉得那上面嵌着的绿松石眼睛图案仿佛是有生命的;又或者在欣赏一只微小的金蛙时,会觉得它仿佛是在即将跃起的一刻被艺术家抓了个正着。然而,没有人会期望从图书馆中的一摞摞资料里听到一位阿兹特克公主嘲弄地向她的敌人喊话,但那恰恰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一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人们通常认为图书馆是非常安静的地方,无论那里是保存着一摞又一摞稀有的皮革封面图书,还是摆放着一排又一排计算机。然而,图书馆还可以被想象成另一副样子,那就是一个属于被封存的声音的世界。这些声音是靠“书写”这个人类发展史上最强大的工具之一捕捉到的,因而才能被永久地展现出来。从这个角度来看,图书馆突然变成了一个非常嘈杂的地方。理论上,它包含了世界上发生过的所有对话的片段。实际上,有些对话却几乎不可能被听到。例如,即使是一个拼命想要辨别出一位阿兹特克公主在喊什么的人,往往也会遇到很多困难。她出现在金字塔顶端,面临被残忍献祭的命运,但她通常是沉默的。覆盖在这个场景之上的是一个西班牙人的声音,他会确信地对我们说,那个女孩一定是怎么想的怎么看的云云。结果就是我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而是听到了那些修士和征服者的声音,因为摆满图书馆书架的只有他们的作品。
世世代代以来,那些想要了解古代美洲原住民生活的人已经研究了考古发掘中发现的物品,也研究了欧洲人写下的记录,那些欧洲人几乎是从自己刚一遇到印第安人时就开始撰写关于他们的内容了。学者于是主要依靠这些资料得出了自认为有理有据的结论。但这样的做法是一种危险的尝试,其不可避免的结果就是歪曲事实。就好比说,一个人仅仅研究了一些考古发现和一百份英语著作,却没看过任何法语或拉丁语的内容,就宣称自己了解中世纪法国,那么这个人永远不可能得到别人的认可。然而,在关于印第安人的问题上,人们却适用了不同的标准。
既有的对阿兹特克人的描述令人毛骨悚然。嵌着眼睛图案的燧石刀、献祭的切割石和放头骨的架子都成了人们想象中不可磨灭的画面。我们这些现代人看着这些东西,然后自行创造出了伴随它们出现的场景——他们说的话、奏响的音乐,还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设想出了疯狂的暴力,就像电影《启示》(Apocalypto)中描绘的那样。教科书呈现的也是类似的景象,它们还教导青年说,高尚一些的原住民渴望被从这种残酷的政权下解救出来。16世纪西班牙人写的书同样鼓励读者相信,那些被征服者击败的人都是极端野蛮和残暴的,终结他们的文明是上帝的意愿,因为他们的文明包含了人性中所有错误的东西。即便是那些更富有同情心的观察者——那些在原住民群体中生活并学习了其语言的西班牙人——也依然会认为自己比这些原住民优越得多,他们写下了许多关于这些自己并不十分理解的人的内容,并按照欧洲人的预期来解释每件事,因此对他们来说,印第安人做出的选择就算不是不可理喻的,也至少是古怪离奇的。
阿兹特克人永远不可能从我们创作的书籍和电影作品中认出他们世界的样子。他们眼中的自己是谦卑之人,是在最糟糕的处境中也尽力而为,并因为展现勇气而获得回报的人。他们相信宇宙曾发生四次内爆,后来多亏一个普通人展现的非凡勇气,他们才得以在第五个太阳的照耀下生活。祖辈会给孙辈讲述这个故事:“当一切都在黑暗中,当太阳的光亮还没有投向这里,当黎明还没有到来时,众神曾聚集在一起讨论。”这些神明要求在黑暗中悄声移动的少数人和动物自愿献身。他们需要有人将自己献祭,这样才能带来新的曙光。一个骄傲自大的人走上前说他愿意。众神又问:“还有谁?”回答他们的是一片寂静。“没有人,没有其他人勇于挺身而出。”于是众神召唤了一个坐在那里静听的温顺之人。他的名字叫纳纳瓦特钦(Nanahuatzin,Na na WA tzeen)。他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但他因为神明过去对他一直很好而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任务。为这两个人进行献祭准备时,骄傲的英雄收到了美丽、贵重的服装,而纳纳瓦特钦得到的只有纸制饰品、芦苇和松针。当献祭时刻最终来临,英雄走上前去。“火焰猛烈地燃烧着,把他吓坏了。英雄因为恐惧而停下脚步,转过身,走了回去……他又试了一次……但无论如何不敢付诸行动。”众神转向纳纳瓦特钦,深深地凝视着他。“他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决绝地闭上眼睛,没有临阵退缩。”纳纳瓦特钦跳了下去。“他被烧得皮开肉绽、嘶嘶作响。”众神坐在那里等待。“然后周围的天空就开始变红。”太阳从东方升起,作为生命之源的光芒穿透了各处。纳纳瓦特钦不吹牛不炫耀,却做了拯救世上生命所必需的事。
阿兹特克人是讲故事的大师。16世纪,在被征服后的那几十年里,他们写下了许多自己的故事。西班牙修士教会年轻的阿兹特克人如何用罗马字母将声音转化成文字,于是他们就用这个新工具记录下了许多古老的口头表演。这有违西班牙人的初衷。那些积极热心的修士教男孩们字母表是为了让他们学习《圣经》,然后帮助自己传播基督教信条。但是,阿兹特克人学生并不认为自己学到的东西只能用在一件事上。他们并没有对书写的原理感到震惊,因为他们的族人已经有使用标准化象形符号的传统,而且长期以来一直在使用这种象形符号制作精美的折叠书,有的供祭祀预言之用,有的供官员记录进贡物品和土地边界之用。这些东西全都没能逃过征服之火的焚烧,但它们曾经存在的这个事实被证明是非常重要的:阿兹特克人立刻意识到这种新的语音系统能带来多么宝贵的价值。他们可以用它来记录自己想要记录的任何内容,而且不仅是用西班牙语,他们还可以通过表音的方式把本民族的纳瓦语单词和句子也转化成文字。
在西班牙人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们自己的家中,这些讲纳瓦语的人写得最多的就是历史。在被征服之前,他们有一种叫作太阳历(xiuhpohualli,shoo po WA lee)的传统,字面意思是“纪年”或“年报”,但西方历史学家将这些资料都简称为“编年史”。古时候,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会在举行于宫殿和神庙之间的院子里的公共聚会上向人们讲述本民族的历史。他们按照一年一年的顺序仔细讲述;在讲到充满戏剧性的事件时,会有不同的演讲者站出来讲述关于同一个时期的内容,直到方方面面的观点都被提及,足够让人们获得关于一系列事件的完整理解为止。这种方式模拟了他们生活中所有轮换的、互惠的安排:在他们的世界中,任务是由大家共同分担或轮换承担的,这样就不会让同一群人一直做令人讨厌的事或一直掌握无限的权力。此类演讲的内容通常是大部分人会感兴趣的故事,比如,首领的崛起以及他们后来的死亡(无论是寿终正寝的还是英年早逝的)、他们进行的战争及战争爆发的原因、惊人的自然现象,以及重大的庆祝活动或可怕的处决。尽管某些主题会受到人们偏爱,但关于这些主题的内容绝不是千篇一律的:不同的群体和不同的个人会涉及不同的细节。不同思想流派领袖之间的精彩对话能够阐明各种政治分歧。当讲述者转述这些领袖说过的话语时,他们有时甚至会改用现在时,就好像他们正在扮演一出戏剧中的人物。还有时候,他们会大声提出一些问题,并期待热情的观众能够回答。
征服战争之后,学会使用罗马字母的年轻人开始记录长辈们所说的内容。他们将长辈的话仔细抄写到纸上,再将这些对开纸存放在特殊的架子上或锁在盒子里。带锁的盒子也是西班牙人带来的广受欢迎的创新之一。随着殖民地时代的持续,再加上能记起往昔的人越来越少,这种体裁就变得越来越简洁,成了仅记录一些重大事件的简化编年史。尽管如此,作者们还是顽强地坚持着逐年推进的传统形式,他们通常会加入一个古代政权的大事记,有时是从页面顶部向底部的长长一条,也有时是从左向右的。这种形式与人们脑中关于美洲印第安人原住民必须以循环性方式思考的刻板印象不符,因为这些记录始终是线性的,它解释了事件的因果关系,能帮助读者或听众了解事情是如何发展到眼下这一步的,还能向他们传授他们需要了解的关于过去的一切,这样他们才能迈向未来。有些编年史作者是阿兹特克人征服者的后代,也有一些是阿兹特克人征服者的朋友和盟友的后代,还有一些是阿兹特克人征服者的敌人的后代。来自被征服的查尔科(Chalco)的堂多明戈·奇马尔帕因是这些原住民历史学家中最多产的,他以清晰的笔迹写出了长达数百页的内容,他参考的资料是其他人在更接近征服时期的日子里写下的书面内容,或是在他面前进行的、供他转录文字的口述表演。白天,他在一座西班牙人的教堂里为西班牙人工作;到了晚上,他的时间则属于他自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太阳历,也就是阿兹特克人的编年史的研究少之又少。这些作品是用很少有人能读懂的语言写成的,而且它们处理历史的方法与西方人的完全不同,所以可能很难被理解。鉴于此,其他的资料来源就变得更可取了,并且也确实有人根据其他资料创作了一些不错的图书。尽管如此,阿兹特克人的历史故事还是值得被仔细研究。有耐心就会有收获,这正是阿兹特克人的惯常做法。
从这些编年史中,我们可以听到阿兹特克人说的话。他们歌唱、欢笑、大喊大叫。事实证明,就算在某些特定时刻确实存在病态或残暴的情况,他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也并不能被自然地认定为病态或残暴的。阿兹特克人在政治和贸易方面都建立了非常高效的复杂体系,但他们也能意识到自己犯过的错误。他们对自己的神明抱着感激之情,但有时也为众神的不仁而哀叹抱怨。他们养育自己的孩子,教导他们善待自己的同胞,并为自私自利而感到羞耻,不过一些个人有时还是会表现出这种特征。他们深信要享受生活:要愉快地舞蹈,要吟唱诗歌,要喜欢开玩笑。不过,他们的生活中既有轻松、幽默和讽刺的时刻,也有悲痛或庄严的场合。他们无法忍受肮脏的地板,那似乎暗示了一种更深刻的混乱。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够灵活应变。当周遭环境发生变化时,阿兹特克人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的适应能力。他们在如何生存下去这一点上都是行家。
有一天在图书馆里,我突然理解了奇马尔帕因一部作品中的某些纳瓦语单词,我听到一位阿兹特克公主在朝她的敌人大喊。他们抓住了她,而她则要求敌人把自己当作祭品献祭。她说的话与我通过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来预计她会说的话大相径庭。作为一个受到残酷对待的受害者,她既没有威胁自己的敌人,也没有向他们屈服,更没有假装高尚或认命地承诺要为安抚众神和保持宇宙完好无损而献出生命。她在怒斥的其实是一种特定的政治局面,我在读了很多东西之后才终于能够理解这一点;与此同时,她也是在展现自己的勇气。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通过他们自己的语言逐渐了解的这些人,远比长久以来被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那些观念复杂得多——那些观念都是根据旧有资料得出的,包括不会说话的考古遗迹和西班牙人留下的证言。随着环境的变化,他们的信念和实践也会发生变化。只有听他们自己谈论他们经历的事件,我才能真正了解他们。我不能带着关于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和他们有什么样的信念的先入为主的观点去研究他们,然后把那种想象作为解释他们所说和所做的一切的关键。只有通过探索由他们讲述的关于自己的历史,并密切关注他们自己说出的一切,我才能理解他们关于自己的不断演变的信念和持续转变的领悟。
本书以纳瓦语编年史为根基,揭示了关于阿兹特克人的五个问题。第一,尽管人们假定阿兹特克人的政治生活是围绕着出于宗教目的认为有必要牺牲人类祭品才能取悦众神的信念来进行的,但编年史内容表明,这种信念对他们来说从不是至关重要的。人们传统上认定阿兹特克人坚信自己必须征服他人,以此获得必要数量的被献祭者;还有一些愤世嫉俗的人断言,阿兹特克人只是声称自己必须出于这个原因而这样做,好以此来为他们天生的控制欲辩护。但阿兹特克人自己的历史作品表明,他们很清楚政治生活并不以神明或关于神明的主张为中心,而是取决于不断变化的权力失衡的现实。在一个部落首领可以有许多妻子的世界里,一位首领真的可以生下几十个儿子,根据男孩的母亲是谁则会形成不同派系。一个城邦中实力较弱的派系最终可能会与另一个城邦中失势的兄弟团体结盟,从而突然联手推翻家族中原本占主导地位的一支,并由此改变一个地区的政治版图。编年史作者就用这种基于性别的现实政治常规习俗来解释他们的几乎所有战争。面临被献祭命运的战争俘虏通常只是这些真实斗争中的附带损害。唯有在趋近阿兹特克人历史终结的最后时刻,也就是当他们的势力已经极度壮大时,才开始出现一种为传达令人恐惧的公开声明而定期残忍杀死数十名受害者的做法。
第二,认为阿兹特克人世界中的一些人邪恶而另一些人善良的这种倾向是有问题的。要是不这么想,还有什么可以解释残暴的勇士与温顺的墨西加玉米种植者比邻而居,或奴隶主生活于一片美丽的诗歌之乡之类的事呢?但同一个人,也可以在这个季节务农,却在另一个季节走上战场。能在黄昏时分吹响海螺壳并吟诵深刻诗篇的男人,也可能会在同一天晚些时候,去玩弄某个担惊受怕的奴隶女孩。与其他主流文化一样,阿兹特克人也将主要的暴力用在国家的边界地区,这种做法使得富足成为一种可能,这样的富足才能支撑一座美丽城市的发展和繁荣——这样的城市中住满了有闲暇时间和精力写作诗歌、制造芳香的巧克力饮品,甚至是偶尔讨论道德问题的居民。
第三,已经有许多描述欧洲人如何推翻这个王国的内容存在,但每一代学者都忽略了阿兹特克人在自己的著作中明确意识到的现实的某些方面。直到20世纪晚期,历史学家还一直在谴责阿兹特克人是宿命论者和非理性的人,并习惯性地压制证明阿兹特克人精明谋略的丰富证据。再后来,历史学家又认为是对阿兹特克人的普遍仇恨导致其他部族与西班牙人结盟,从而击败了他们。但阿兹特克王室几乎与该地区的每个统治家族都有亲缘关系。有些人憎恶他们,另一些人则渴望成为他们。在编年史中,随处可见人们对于自己与刚到来的西班牙人之间存在的技术力量严重失衡的清晰认识,这一点足以让他们迅速对形势做出估量。有些人认为,眼下的危机也许就是能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也有许多人希望在进入新的政治时代时,自己能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第四,那些经历了与西班牙人的战争,并在第一次欧洲疾病的大流行后幸存下来的人惊讶地发现,太阳照常升起落下,他们也仍然必须面对自己的余生。人们几乎没有时间可怜自己。幸存下来的孩子抱着自己的期待长大成人;出生在那场大灾难之后的人,则对于给长辈们留下创伤的那些事件没有任何记忆。令人吃惊的是,这些编年史揭示出,不是只有年轻人才乐于尝试接受那些漂洋过海之人带来的新的食物、技术、动物和神明。比如说,一些在外来者到来时已经成年的人,就在诸如证明使用表音字母的重要性,或学习如何建造比之前任何独木舟都大的船只,或建造矩形而不是金字塔形的建筑等方面发挥了带动作用。不是每个人都具有这种非凡的好奇心和实用主义,但大多数人确实如此。而且,就算采纳了西班牙人生活中那些更有用的元素,这里的人依然被证明是很善于保护自己世界观的。
第五,在随后两代人生活的年代里,越来越多的人要被迫应对西班牙人引入的榨取式经济政策的严重恶果,还有更多人遭受了种族歧视。即便如此,这里的人也没有被彻底摧毁,而是维持住了内心的平稳。就像在其他时间和其他地方的许多人一样,他们必须学会接受新的现实,这样才不会发疯。在孙辈这一代中,出现了像历史学家奇马尔帕因这样致力于把他们还记得的有关本民族历史的一切都写下来,好让这些内容不被彻底遗忘的人。尽管西班牙人不认可他们,但这些人确实成了真正的学者。多亏他们的努力,他们的族人曾经思考的内容才得以在今天被重现。简而言之,阿兹特克人是被征服过,但他们也拯救了自己。
曾经在星光灿烂的夜晚进行表演的阿兹特克历史讲述者最先提醒我们,真实的历史除了能让人从中吸取教训以外,更是激动人心、精彩纷呈的。关于人类的戏剧性事件本身就是一个好故事,阿兹特克人的过去也不例外。他们的任何一段历史都必定要探索一个曾经强大的民族在面对无法言喻的灾难时尽力生存下去的历程。尽管被西班牙人征服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页,但它既不是一个起源故事,也不是什么明确的结局。在那之前,阿兹特克人已经存在了几个世纪,在那之后,他们也一直继续生活于我们中间。如今约有150万人使用他们的语言,还有更多人认为自己是阿兹特克人的传人。过去,有关阿兹特克人的书籍要么只涉及征服战争前的时期,然后在最后一章中将征服战争作为故事的高潮;要么就是在序言中以介绍前哥伦布时期和欧洲人的到来为开头,然后专注于研究征服战争之后的墨西哥。本书既是关于征服造成的创伤,也是关于生存和延续的——这样一个看似矛盾的说法反映了亲历任何毁灭性战争的体验的本质。在本书中,西班牙人的征服既不是序曲,也不是高潮,而是一个关键节点。
故事开始于遥远的过去。在古代,更广大的美索亚美利加Mesoamerica,又译“美索美洲”,指中部美洲,历史上涵盖墨西哥、危地马拉、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和伯利兹等现代国家所在的区域。——译者注世界中的贸易体系一直覆盖到今天的美国犹他州境内。例如,我们通常称之为玉石的装饰用矿石,就是沿着这些贸易路线被从墨西哥中央盆地运送到今天美国新墨西哥州查科峡谷(Chaco Canyon)深处的圣所之中;绿松石也是沿着同样的路线被从北方运往南方。当墨西哥中部的一些种植玉米的大国覆灭时,此类消息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传到了生活在今天美国西南部的游牧部族那里。由于那时人们正遭遇干旱和胁迫,所以大批人听信传言并开始向南迁移,希望通过占领肥沃土地来开启新的生活。这些人没有马,但是他们学会了轻装上路,以惊人的速度进发,并采用了具有摧毁性的战术。一拨又一拨的人陆续抵达,最终占领了中央盆地,他们的首领和给予他们建议的众神的名字都被载入传奇。一系列伟大的文明由此出现,它们是古老的玉米种植者的实践与勇敢创新的新来者的理念的融合。最后一批从北方到来的移民是一个被称作墨西加人的群体。他们的迟到可能就是让他们成了中央盆地中最好斗之人的原因,因为在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中,他们不仅以自己曾经处于劣势为荣,而且发誓要后来居上。
当中央盆地中各民族为权力和资源明争暗斗时,各种政治联盟也随之建立和瓦解。一个与敌人结婚以保护联盟关系的女人,可能会突然发现联盟关系发生了变化,自己则沦落成他人的小妾。但她的儿子们也许不肯接受这种改变,而是会选择为权力而战。伊斯科阿特(Itzcoatl,Eetz CO wat)就是一名墨西加统治者和女奴生的儿子,但他巧妙地利用了整个地区中存在的分歧,从而让自己的血脉上升到显赫地位。这不是一个只有一成不变的信仰的稳定世界,而是一个与早期欧洲很相似的、不断更迭和变化的世界。人们的宗教信仰既暴力又唯美。他们为自己拥有的一切而感谢神明,有时还会做出最终极的献祭:献出人的生命。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执着于死亡,而是致力于保护本族人的生命,并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
到15世纪晚期,一个湖中岛屿上的墨西加人村庄已经发展成世界一流的城市。该岛屿通过三条堤道与陆地相连,岛上有涂了颜色的宏伟金字塔耸立在城市四面八方,金字塔周围还环绕着美得惊人的花园。统治者的藏书室里藏有数百本书,在宫殿里表演的音乐和舞蹈也让这座城市声名远播。然而,使所有这些美景和高雅文化成为可能的,正是墨西加统治者采取的越来越严酷的各项措施、涉及生活各个领域的不断强化的官僚化安排和管控、经常在观众面前实施的仪式化暴力,以及他们从不惧怕在边境地区发动的战争。谷地中的生活是稳定的,有些人成了真正伟大的艺术家。但与世界历史上处于与他们类似位置的其他许多人一样,墨西加人选择不去多想在他们创造的世界中饱受战乱之苦的边缘地区人们的命运。
西班牙人于1518年首次加入战局,并在1519年对这个地区有了更认真的打算。本书的大事记也会从这个时间点开始变得紧凑:第一章至第三章讨论了好几十年的事,第六章至第八章也一样,最核心的第四章和第五章则详细论述了1518~1522年西班牙人到来时的情况。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许是给了狂妄自大的征服者太多篇幅,但这段时间对墨西加人来说确实至关重要,所以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尽管关于埃尔南多·科尔特斯到来的故事已经被讲过很多次,但本书的讲述方式不尽相同,这里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军事失败,而不是印第安人的精神失败的故事。墨西加人不相信羽蛇神(Quetzalcoatl)就存在于他们身边,也不会为关于圣母玛利亚或某位圣徒的异象所打动。他们的国王蒙特祖马(Moctezuma)只是发现自己拥有的军事力量不敌新来者,并且承认这一点而已。部分故事的走向是由被墨西加人视为敌人的那些人决定的,他们之中有一个被西班牙人称作玛林切(Malinche)的女孩。西班牙人到来之前,玛林切的族人遭受着蒙特祖马的深重压迫,而她则为新来者做翻译。
与西班牙人的交战是一个恐怖时期,包括玛林切及蒙特祖马被俘虏的女儿在内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只是在竭尽所能地活下去。除战争造成的破坏之外,西班牙人带来的天花导致的死亡足以使一些本地人相信他们会就此灭绝……但他们没有。那些最了解新来者的人开始给中央盆地的人们提供建议,也就是劝导墨西加人和那些仍然忠于他们的群体与西班牙人讲和,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西班牙人成为首要统治者将带来一个好处:他们甚至比墨西加人更强大,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仅可以击败墨西加人,还可以坚持要求在其控制区域内的所有村庄都停止交战。许多人就是选择了这种可能性,才宁愿让新来者获得胜利的。
在西班牙人胜利后的最初几十年里,人们既发现自己在许多方面面临无法抗拒的变化,也发现在其他一些方面,生活依然照常进行。各地的情况差异很大。例如,在墨西加人的大城市中,蒙特祖马的女儿和玛林切就在竭尽全力地抵御绝望,同时还要与傲慢而强大的新来者并肩解决生活中的困难。然而,在东部的一个至此尚未受到什么影响的小镇上,一个从修士那里学会了罗马字母的年轻男孩却可以平静地教会父亲如何使用这些字母。他们还一起用纳瓦语写下了第一本真正可以被永久清晰阅读的书。在那个充满变化的时代中,矛盾比比皆是。
在美洲,当欧洲人在任何地区第一次稳固安顿下来之后的二三十年里,原住民几乎总是会发起持续的抵抗。在这一点上,阿兹特克人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就墨西哥的情况来说,1560年代是一个反复爆发危机的时期。在中央盆地,墨西加人第一次被告知,他们也必须像其他被征服的部族一样缴税或进贡。很多男男女女进行了抗议,最终不少人被监禁并被卖为契约奴隶。他们写下的与西班牙人争论的记录雄辩地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和痛苦。他们的生活也影响了那些同样在考虑叛乱的被孤立的西班牙人。埃尔南多·科尔特斯和玛林切两人的儿子最终在中世纪的法庭上遭到残酷折磨,这种模拟即将淹死的感觉的酷刑类似于今天的水刑,而且这种程序在中世纪的法庭上完全合法。到1560年代末,印第安人已经向西班牙人表明了自己能容忍的苦难的限度,但西班牙人也向印第安人表明了他们能享受的自由的限度。
到1600年前后,还记得欧洲人到来之前的日子的最后一批人也都已经与世长辞或时日无多,于是他们的孙辈纷纷开始记录祖先所知的过去世界。这些历史学家中有一位就是堂多明戈·奇马尔帕因,他是一个来自查尔科的印第安人,在城市南门的圣安东尼奥院长教堂(church of San António Abad)工作;另一位是蒙特祖马的外孙堂埃尔南多·德·阿尔瓦拉多·特索索莫克(don Hernando de Alvarado Tezozomoc)。他们写的一些内容构成了对于他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殖民地时代的令人既着迷又震惊的描述。不过,他们的手稿不仅是对自己经历的动荡时代的记录,还至少提供了一些关于原住民如何思考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以及如何设想自己未来的简单介绍。在随后的很多年里,他们成了最后一批撰写分析性内容的原住民知识分子。自他们以后,贫穷和压迫在原住民群体中一直占主导地位,直到20世纪,常年积攒在记忆中的愤怒才在革命和起义中重新浮出水面,关于古老传统的新前景也最终被揭开。
阿兹特克人的故事是一个宏大而深远的全景图,但其中也充满了真实的人物,他们是亲身经历了这段历史的个体。不可否认,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有时很难理解这些个体。为了更容易地探究他们的世界——如今对我们来说已经变得非常陌生——每章开头都有一段根据各种资料拼凑而出的,关于某个曾经真实存在的个人的简短描述。这是一种想象行为,出现在历史著作中也许是危险的。然而,在脑海中构建关于任何早已去世之人的世界都是一种想象行为,哪怕被想象的对象是我们自以为很了解的国王或总统也一样。不过,我们一直在惯例性地实践着这个行为。如果我们在尝试涉足更久远的时间和更陌生的领域之前,能够非常谨慎地了解尽可能多的知识,那么我相信这种想象行为是可以被接受的。通过仔细地重建奇马尔帕因及其祖母那一代所属的世界,我们或许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他们要说的话——不仅能听到话中的内容,还能领会说话者的语气。奇马尔帕因和他的同辈人希望后代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在自己的著作中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应该为他们而倾听。然而,我们也应该为自己而倾听。因为,如果我们可以跨越时空和差异的鸿沟,从而成功地与他们交流,谁能断言,我们和他们之间,谁才是受益更多的人。毕竟,每当我们了解那些曾经被忽视的人的观点时,我们自己不也会变得更加明智和强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