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中,有一幅画描绘了苏格拉底死前的那一刻,作者是新古典主义大师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画中的苏格拉底被焦躁的门徒环绕,这位德性与崇高原则的殉道者缓慢而坚定地说着话,毒堇汁正在他的血管中流淌。蹲伏在他床边的人都将如柏拉图一样把他的话载入文典,进而注入世界文明的基因之中。
“今已至离别之时,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处境更好,唯有神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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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本探究哲理的书。我是个史学家,不是哲学家,不可能比往圣先贤更胜一筹,他们已经从苏格拉底的哲学思想中挤压出了各种不断演变的解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Diogenes the Cynic)、阿尔—肯迪(Al-Kindi)、耶胡达·哈列维(Yehuda ha-Levi)、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等,这些人都曾为苏格拉底哲学的真正含义争论不休。这已经是一部在不断膨胀的正典了,我不会贸然加以扩充。但我可以把目光转向我脚下的那些石头,探查苏格拉底的哲学是如何在他所处的时空中逐渐演变的。
就本书的写作目的而言,我想说明一点,苏格拉底思想的趣味就在于他不相信或者不探讨抽象事物。对他来说,道德都是在探讨现实世界中的现实问题时起源和浮现的。他借以表达自己思想的角色通常都是些鞋匠、面包师、女祭司和妓女。苏格拉底不断强调他是血肉之躯,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生活和理解生活的。这是他的哲学如此贴近我们的原因之一。因此,用一些不起眼的、考古学上的、物质性的东西来回溯苏格拉底的经历还是恰如其分的。简言之,苏格拉底所传达的图腾般的思想与他的经历是脱不了干系的,比如他恰好在当地港口目睹的一场宗教仪式、赤脚穿行于雅典的快乐、亲朋好友的亡故,以及在一场消耗战中体验的恐怖,其分量在他的思想中不亚于任何一种纯粹的智识概念。苏格拉底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鲜活的世界。这本书会把他生活中混杂的证据编织到一起,让物质遗存与文学和文献资料并驾齐驱,一个世界的图景将就此浮出水面,显现出人们在其中首次自觉尝试建立的一个以“民主”为基础的“文明”。
不过苏格拉底关心的并不仅仅是我们周遭的环境,还有我们的内心。“他要求我们认识自己,其实是要求我们了解自己的灵魂。”苏格拉底饱含深情。这位哲学家认为开诚布公的对话是灵魂所不可或缺的一种抚慰,他是以对话而非独白的方式将内心的想法传达到了公共场域。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宣泄——柏拉图用了希腊语中的“katharsis”一词——意思是释放出灵魂中“不好的东西”。根据我们现存的记载,正是苏格拉底最先探讨了我们应该如何同处一世,就像这个世界努力适应其自身一样。
“真理其实是一种净化[katharsis]……自我克制、正义、勇气与智慧本身都是一种净化。”
苏格拉底的哲学和我们所有人都息息相关,尤其因为它是如此的顽强。从伊丽莎白一世到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从第三帝国到21世纪的美国,人们一直在以苏格拉底为范例来力图理解社会现在的样貌,以及它理应是何种样貌。苏格拉底的话语曾充盈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的门厅。公元11世纪的犹太哲学家耶胡达·哈列维在与哈扎尔国王(King Khazar)谈论犹太教本质之时,就引述了苏格拉底的话。约翰·洛克(John Locke)和托马斯·霍布斯的政治论说文中也随处可见苏格拉底的名言。
苏格拉底还是早期伊斯兰教的一个核心人物。阿尔—肯迪是“第一位”自封的阿拉伯哲学家,无疑也是首位穆斯林哲学家,他就在公元9世纪写下了大量有关苏格拉底的论文(失传已久)。苏格拉底的睿见曾被勾画于彩石之上,涂绘于撒马尔罕的公共建筑之中。这位哲学家还被列为智慧七柱之一,获得了“源头”(The Source)之名。苏格拉底内心的声音被中世纪的穆斯林当成了一种征兆,表明他就是一位身着穷人衣裳的天使。从公元11世纪至今,整个阿拉伯世界都认为他有提神和滋养之效,“就像……正午烈日下最纯净的水”。
然而,我们为什么至今仍要关注他呢?为何还要挂念这个早已离我们远去的古人呢?有一个很好的理由,那就是苏格拉底做了一件惊人的事——我们仍然渴望的事——他暗示我们或许能找到一种方法,在这片土地上使自身得到满足。苏格拉底的吸引力就在于他劝说人们关照灵魂。他认为,只有当人与自身和谐相处的时候,他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他提出,能让事情变得更好的是“我们”,而非“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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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说,苏格拉底是一个令人着迷的神秘存在,但他所处的物质环境还是有利于我们探寻的,尽管他已“不在其间”。即便那出反映公元前5世纪雅典生活的戏剧是柏拉图以苏格拉底为灵感来源而精心创作的,雅典这一舞台背景也依然可以为我们所用。苏格拉底是个接地气的人,这一点所有人都会同意。他用一双泥腿支撑起了一颗伟大的头脑,我要追随的正是那泥泞的足迹。因此,我要描绘的并不是他的哲学地图,而是一张和他这个人有关的舆图。
苏格拉底的故事仍需讲述,其原因不一而足。从最基本的意义上说,这是一部惊心动魄的法庭剧。雅典人投票决定铲除苏格拉底。他们视他为威胁,他则自认为可以拯救这个城邦的灵魂。这是暴民统治、政治阴谋,或者少数服从多数的完美范例吗?苏格拉底的故事是一场悲剧,还是文明发展中的一个富有教益的预备阶段?谁才是正义的?苏格拉底的故事还体现了个人自由与社会规范之间的张力。他至死也未妥协。正因如此,他才会被誉为人类有记载以来的首个意识形态殉道者。
苏格拉底毕生都在寻找宝藏,亦即深入地理解人性。这种寻宝的热情驱使着他在雅典城内四处游荡。本书追寻了他走过的路径。他所要探寻的是“善”在人类社会中到底居于何种地位。我们是不大可能寻得这个终极大奖的,苏格拉底自己也从未确定他已经找到了,他唯一确定的事情似乎就是:企图为生活中的一切寻找“真实的”科学解释是徒劳的。在他看来,若凝视长空或走遍天涯仅仅只是为了给世界编目,却没有学会爱这个世界,那也是枉费工夫。然而,一旦居住进生养他的那个雅典,我们或许也能一窥这位寻宝人的面目:时而激烈暴躁,时而阴晴不定,同时也不乏自我陶醉、聪明、危险和滑稽之处。苏格拉底从未忘记自己的世俗性。在他被判死刑的那天,他宣称:“如荷马所说,‘我非橡树或岩石所生’,而是生自人类双亲。”因此,本书的目标就是居住进苏格拉底所处的那个物质性的雅典,不仅是史载和宣传中的雅典,也是他所生活和经历的雅典。
雅典城即苏格拉底。对苏格拉底来说,没有什么比雅典更重要了,而重中之重无疑是城内的雅典人。他曾对同行斐德罗(Phaedrus)说过,他的家,他的世界,就是这座城市,一座挤满了人的城市。对苏格拉底来说,人就是他的磁北:他爱他们。色诺芬(Xenophon)宣称,他说的话“总是关乎人类的问题。他探讨就是这类问题,比如人们是如何取悦和惹恼诸神,美和丑、正义和不义、谨慎和适度、勇敢和懦弱的本质或目的是什么。”他的哲学都是为了理解周围的男女。这种理解,这种对自我意识的意识,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psyche”——生命的气息或灵魂。在公元前469年至前399年间,苏格拉底的灵魂就在雅典城游荡。
我的夙愿很简单:重返当年的雅典街头。不是重游这座黄金时代的城市,而是要着眼于一个真实的城邦,它正在进行一场宏大的政治实验,并专注于一种文化。这是一座饱经战乱和瘟疫的城市,同时也享受着巨大的胜利果实。我们要居住进这片完全可辨又彻底陌生的地域,去呼吸苏格拉底呼吸过的空气,去面见民主制建立之前的民主派,和哲学这门学问诞生之前就已在思考的爱智者。
这是一段悲怆的历史。对于苏格拉底的生活、受审以及饮鸩而死的故事,雅典无意全数道出,但我们需要去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