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0、11、12日,俄罗斯圣彼得堡马斯特卡雅剧院8小时话剧《静静的顿河》在北京首都剧场上演。
本剧上一次进京,是四年前的2019年。此番再来只有两场可观,却依旧京城震动。
本文特约戏剧人李龙吟、剧评人张敞一叙观感。
《静静的顿河》,一个传奇
前俄国人、前苏联作家米哈依尔·肖洛霍夫的小说《静静的顿河》,在前苏联、在现在的俄罗斯都地位极高。
1905年肖洛霍夫生于俄罗斯帝国维申斯克省,他出生时是俄国人。
他12岁(1917年),俄国发生十月革命;17岁(1922年)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成立,肖洛霍夫成为苏联人。
1991年苏联解体,这时肖洛霍夫已去世。
1940年肖洛霍夫完成小说《静静的顿河》。1941年获得苏联“斯大林文学奖”——斯大林执政时期给予作家的最高奖。
1954年,斯大林逝世。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声誉未受影响。
1957年,苏联著名的电影导演格拉西莫夫把小说《静静的顿河》改编成电影。
1958年,电影《静静的顿河》获得全苏电影节一等奖和一系列国际大奖。
196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肖洛霍夫和《静静的顿河》。
1991年,苏联解体。同年,前苏联著名电影艺术家邦达尔丘克重新拍摄电影《静静的顿河》。电影没有上映,邦达尔丘克去世。他的儿子、俄罗斯导演小邦达尔丘克把电影剪辑成电视连续剧。
2006年,电视连续剧《静静的顿河》播出。
所以,肖洛霍夫和《静静的顿河》简直就是传奇——很少有哪个人和哪个作品能在不同的风云变幻时期,保持如此高的声誉。
这就是经典。
——李龙吟
写的是战乱,表现的是人性
◎李龙吟(戏剧人)
顿河应该是静静的
2012年,俄罗斯圣彼得堡马斯特卡雅剧院把《静静的顿河》搬上话剧舞台。
2019年4月,钱程的驱动传媒将话剧《静静的顿河》引进中国,在哈尔滨大剧院首演。
译成中文长达四卷150万字的小说改编成舞台剧,如何塑造舞台形象,如何把握戏剧冲突是首要的任务。
话剧《静静的顿河》导演格里高利·科兹洛夫说:“实际上,这部戏写的是三次战乱,表现的是人性。”
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十月革命、苏联国内战争,《静静的顿河》写到的三次战乱,无一不是腥风血雨、惊心动魄。但话剧《静静的顿河》没有在舞台上过多表现激烈的战争场面和战争的指挥者,而是把场景主要放在顿河边上那些小小的村庄,人物主要是顿河边上普通的哥萨克老乡。
战乱皆是背景,战乱给普通百姓带来的命运改变才是主角。
男主人公格里高利·梅列霍夫,是生在顿河岸边的哥萨克和土耳其混血青年。哥萨克是兵役阶层,是政权的马刀和战马。所以他这一生,既当过保卫俄罗斯的英雄,也做过白军军官;他投奔红军成为师长,又因反对红军的杀戮回到家乡。
各种冲突一直伴随着他,他和村民冲突,和战友冲突,和妻子冲突,和父亲冲突,和白军上级、红军上级都有冲突。而这所有的冲突都和俄罗斯急剧动荡的国家动乱有直接的关系。与其说是战乱使他性格扭曲,不如说是战乱使社会扭曲。
格里高利·梅列霍夫的情人、放荡的阿克西尼亚,格里高利·梅列霍夫的妻子、本分的娜塔尼亚,格里高利·梅列霍夫的父亲、勤奋的潘捷列伊,格里高利·梅列霍夫的哥哥、勇敢的彼得罗等一大批哥萨克村的村民,都在战乱中死去了。
无论什么人,都无法逃脱战乱的悲惨命运。当格里高利·梅列霍夫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舞台上,把枪扔到顿河里,高喊着:“我的双手是用来劳动的,不是用来杀人的!”时,我想到肖洛霍夫为什么把原来小说的名字《顿河战乱》改为《静静的顿河》——他不想让顿河的战乱印刻在读者脑海里,他不是在歌颂战争。他想告诉人们:顿河应该是静静的!
这一台话剧《静静的顿河》很好地诠释了肖洛霍夫最后的思想升华。舞台上的最后画面是格里高利·梅列霍夫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儿子跌坐在顿河边,远处,一轮红日升起,尽管被日蚀遮住,但是它告诉人们:太阳还是会升起。
8小时,一台景
把小说改编成戏剧,舞台假定性是让观众接受的关键。
写小说,作者对时间和空间可以天马行空。这一句在顿河,下一行可以到圣彼得堡。而舞台场景很难完成这么大的空间跳跃,由于舞台场景的限制,如何在舞台上表现小说中无数的场面就是对戏剧家最大的考验。
看这部戏舞台剧照的人疑问:“怎么只有一场景?”在现场看戏你才会明白,这看似一场景的舞台有千变万化,可以是村庄,可以是河边,可以是军营,可以是草场,可以是田地,可以是战场。
房还是那些房,忽而是格里高利家,忽而是阿克西尼亚家,忽而是米龙家,忽而是叶甫盖尼家,忽而是营房,忽而是教堂。我一直在想:房子动都没动,我是怎么相信这些变化的呢?我明白我是通过演员逼真的表演相信这些场景的。这就是戏剧艺术的神奇,演员通过自己的表演,让观众相信地点的变化,这很像中国传统戏曲中的写意表现方法,演员在舞台上遛一圈儿,就跨过千山万水了。我看到圣彼得堡马斯特卡雅剧院把这一手法在话剧上用得比较纯熟。
我以前理解的前苏联话剧都是现实主义的,真实的布景,真实的道具,这样演员在舞台上才能做到“真实的环境中真实的人物”。其实这是对现实主义艺术的狭隘认识和理解。既是艺术,一定有其和生活不一样的艺术美,艺术不是生活的再现,而是用和生活不同的另外一种美来和生活美竞争。说到表演艺术,则要靠虚拟的表演艺术达到另外一个美的高度。演员对舞台假定性的认同,使这台看上去只有一场景的八个小时的话剧色彩纷呈。人物之间关系的真实性表达,让我相信这些咫尺千里的变化。
演员对舞台假定性的认同,还表现在对舞台道具的虚拟性使用。我以前一直以为虚拟道具是中国戏曲的专利,一根马鞭就代表一匹马了。这台《静静的顿河》,艺术假定性和虚拟性随处可见。舞台上的大道具最明显的就是床,舞台上摆着几张床,表现各个家庭中的环境,而这些床瞬间可以成为马车,连床垫子都不用换,剧中人坐在床上,通过逼真的形体抖动,让观众瞬间相信他们是坐在马车上,马车急驰、上坡、下坡、拐弯,全靠演员的表演让观众相信。
演员应手道具最明显的是大披肩,大披肩是典型的俄罗斯人的服饰,在《静静的顿河》中,舞台人物五颜六色的大披肩,时而成为割草的大擅镰,时而成为战场上的马刀,时而成为教堂的幔帐,时而成为婚礼的彩巾。演员对道具虚拟使用非常逼真,给观众的则是每个人对想象空间的享受。
从戏校到舞台,这台演员一直在一起
所谓舞台假定性也好,道具虚拟性也好,关键在于演员表演的真实性。是演员相信这样的舞台环境,相信这样的道具虚拟,让观众跟着相信,不能不说这样的艺术表现非常有魅力和美感。
这不得不说说这台演员。
这一台演员都是导演格里高利·科兹洛夫的学生,从进入圣彼得堡戏剧学院、成为格里高利·科兹洛夫的学生开始学习表演,到毕业工作,一直都在一起。2019年第一次来中国时,年纪最大的31岁,最小的19岁。
扮演主人公格里高利·梅列霍夫的安东·莫莫特曾经是一个拳击运动员。当他来报考圣彼得堡戏剧学院时,导演格里高利·科兹洛夫看到他第一眼,就决定要改编小说《静静的顿河》,他说:“我的格里高利·梅列霍夫来了!”
当演后谈中有人提出“演格里高利的演员不够高大,能不能换一个高大的演员”时,导演格里高利·科兹洛夫坚决地说:“不能换。莫莫特曾经是全俄罗斯的拳击冠军,他还是俄罗斯著名的电影明星,但是他喜欢演舞台剧。他挣了钱,买了车给了他父亲,他自己现在还没有车。这样的人就是格里高利·梅列霍夫。”
戏剧是形象艺术,形象是内心的外相。《静静的顿河》导演如此看重他认为能准确反映内心的形象,这是值得我们学习思考的。正是因为这种追求,才使得小说《静静的顿河》发表七十年后改编的话剧,又成为前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戏剧最高奖“金面奖”的获得者。
经典是永存的。根据经典改编的戏剧要想得到认可,只有准确表达经典原著的精神,又有按戏剧逻辑和艺术魅力提炼的精华。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