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30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草鸮
太阳落山了,白白的云翳变灰,山峦染上一层深黛色,饶北河泛起的白亮之光,更深沉。峡谷渐渐收拢了暮色,鸦群掠过,柳梢轻轻晃动,大地陷入了虫鸣声,唧唧复唧唧。这是3月的傍晚,河水带来了青草的气息,草滩似青似黄,芒草和白茅随风摇曳,新竹刚刚破土,枫杨树沉默。灯光如豆,散在河边的屋舍。
“嘚嘀嘀,嘚嘀嘀,嘚嘀嘀。”明亮、酣畅的鸟叫声从河滩传来,密集、平缓。熟悉鸣声的人,听得出来,这是草鸮在求偶。它的鸣肌震颤太激烈了,以至于鸣声一串串。从夜黑起,它在某一棵树或某一处草丛,一直鸣叫,至夜半才歇下来。
夜夜如此。即使是雨天,雨歇后,它叫得更起劲。在寒气渐起的春夜,草鸮是唯一鸣叫的鸟了。还算是早春,鸣虫夜啼,在田埂在墙角,嘁嘁之声无处不在,但并不浓密,稀稀寥寥。那是一些马蛉、蟋蟀、油蛉、螽斯、蚱蜢和蝽还没醒来。青蛙也叫得零落,呱呱呱,声若撞钟。蛙虫在合奏一支生命曲。大地以旋律的方式美妙彰显。“嘚嘀嘀,嘚嘀嘀。”是生命曲高潮的部分。
在某个夜,草鸮在固定的地方发声;在不同的夜,发声的地方不同。但区域是固定的——河畔。但村人并不知道那是草鸮在痴情地等待伴侣出现,反而会以为那是“鬼叫”。村人是这样说的:这是什么鬼在叫啊,叫得这么荒凉、多情。
当然,说是“鬼叫”也可以。草鸮就是“夜鬼”,日落而出,幽灵一样在草间低空飞行、嬉戏、觅食。它深圆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眉骨之下,面型如猫,侧看如猴,近看如骷髅。天生就是一副骷髅模样,又是夜黑出没,叫声怪怪的,不是“鬼”,又是什么呢?
草鸮内凹的眼部,增加了脸部面积,可以收集更多的声音,传递给耳部,以判断猎物所处的位置、大小。它虽然视力绝佳,但更借助听觉发现猎物——老鼠。鸮形目鸟,即猫头鹰,有着鸟类最好的听觉。老鼠细微的活动,都逃不过它又大又竖的耳朵,即使在它快速飞行时。眼睛不单单用在发现猎物,更用在扑杀上,电光石火般击杀,一招致命,快、狠、准。它的眼睛盯住了老鼠,射出一道寒光,老鼠吓得浑身抽搐。眼杀是第一杀,爪杀是第二杀,喙杀是绝命杀。它的眼是死神之眼。草鸮的羽毛可以吸收翅膀振动的声音,所以,它飞得无声无息,猎物毫无发觉。
它的眼又深又圆又大,头部可作270度转动,环扫四野。眼睛内的视锥细胞密度是人眼的八倍,超大的瞳孔感光能力强,可以看清树叶上的一只蝽虫。虫、鱼是草鸮的牙祭,老鼠才是主食。它的勾爪刺入老鼠胸脯,啄烂头部,铁叉一样叉入嘴里,吞咽下去。它的胃部足够容纳一条老鼠或半斤重的蜥蜴。
草鸮又名猴面鹰,栖息在草原、丘陵、河谷等草本植物丰富的地带。饶北河的上游多山,毗邻田野,河岸芒草、白茅丰盛,是草鸮理想的栖息地。
在鹰科、草鸮科鸟类中,草鸮似乎是一种易受伤的鸟。在2018年之前,我不明白其中原委。2017年秋,邻居提了一个蛇皮袋,拎着一只鸟给我看,说:这只鸟丑死了,凶狠得很,会啄人。我打开袋口,见飞羽黄褐色,下体棕白色,喙米黄色,眼球如玉珠,又大又圆,深深地内凹,耳朵竖得像猫。我说,这是草鸮,也叫猴面鹰。
拿了一块布,包住草鸮,拿出蛇皮袋。邻居说,猴面鹰瘫在村口稻田(已收割),翅膀也扇动不了,睁大眼睛,轻轻地哀叫。
我说:天冷了,它没有活动,冻僵了。我察看它全身,右爪紧缩着,勾得僵硬,左爪活动自如,翅膀无伤,头部无伤,羽毛也是完完整整的。我说:它右脚受伤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受伤。
紧缩的爪长时间不活动,骨节会增生,便终生活动不了。草鸮无法站立,就无法捕食。我说。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根雪糕,取下木片,又量了伤脚每个爪张开的长度,给脚敷了碘伏,用胶布、木片固定了起来。我抓住草鸮双脚,抛了抛,草鸮张开翅膀拍打,啪啪啪。邻居养了草鸮五天,脱了胶布,抛起来,呼呼呼,它沿着田野,低空飞走了。
近10年,每年有乡人在河滩或稻田捡拾到受伤的草鸮。乡人没有施救能力,也不知道送给动物救助站,伤鸟大多死了。甚至有的伤鸟被人偷吃了。有一阵子(2008~2010年),有浙江浦江人来收猫头鹰,3000元/只。
这些年,我比较专注于鸟类调查,明白了草鸮为什么易受伤。
草鸮是非常神秘的鸟类,白天躲在草蓬(巢穴)养精蓄锐,夜间鬼魅般活动,觅食半径约3公里之远。乡野有许多篱笆,用丝网隔离家禽。田野也有,比如葡萄种植园、草莓种植园、鱼塘、泥鳅养殖池。草鸮觅食,低空飞行,触碰了丝网,要么被黏住了,要么挣扎着逃走。因此受伤,断翅折脚。
草鸮与鹰科鸟在吃食上,有很大的区别。鹰科鸟啄肉丝吃,草鸮则是整条吞咽。老鼠是杂食性动物,吃稻谷、草籽、花生、玉米等素食,也吃青蛙、蜥蜴等荤食。稻田每年喷洒灭虫剂,沟鼠体内便留下了灭虫剂残余物。以沟鼠为主要食物的草鸮,也吃下了灭虫剂残留物。灭虫剂通过食物链传递,草鸮处于食物链顶端,灭虫剂对它的危害非常大。
鸟巢是鸟的繁殖之处和蜗居之处。草鸮的巢穴也许是鸟类中最大的——一个有深洞的大草篷,像个大山洞。草叶遮挡风雨,隐蔽安全。洞口外散落着灰黑色的、毛糙糙的食茧。鸮形目鸟类会吞下大量无法消化的骨骼、皮毛和羽毛等物质,每隔一两天,它们会将这些东西在胃中压缩,一起吐出,吐出的毛团被称作食茧。
草鸮在3~6月产卵,每窝产卵3~8枚,孵化期约42天,育雏期约60余天,“鸟妈”护巢,“鸟爸”觅食。五只幼鸟和“鸟妈”一天进食约6~8只老鼠,幼鸟长到第37天,可吞咽整只老鼠。草鸮非常爱干净,每天会清洁巢穴,幼鸟屁股对着洞外排泄,摩擦草叶擦屁股。育雏期间,“鸟爸”觅食回来,在洞外四处张望,确定了没有“敌人跟踪”,才进入巢室。
根据栖息地的食物是否充足或短缺,草鸮平衡繁殖量。食物丰富,产卵量大;食物短缺,产卵量小。这是物种的平衡术。一个物种的旺盛繁殖,需要足够的食物。比如昆虫,若食物充足则雌性较多,若食物缺乏则雄性较多,特定环境下,某些雄性昆虫可以变为雌性昆虫。英国演化理论学者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说:“在地球上,任何一种生命形式都是基因设计出来保存自己最精致的生存机器。”草鸮在饶北河上游逐年增多,源于芒草、白茅占领了河滩河堤,占领了荒田和旱地,鼠类大量繁殖。
在初春的夜晚,草鸮鸣叫:嘚嘀嘀,嘚嘀嘀。一声声,都是江南潮湿的韵律。是对季节的唤醒,也是对生命的唤醒。在长达一个多月的夜里,鸣声在固定的时间响起。
河滩是河的衍生,看起来是那么普通,毫不起眼。当我们深度了解之后,会对它充满敬畏。它隐藏的物种丰富性和复杂性,看似与我们无关,其实密切相连。无数的生命,无论多么卑微,都值得尊崇。人是其中之一,也是总和。
中土岭是我常去的。一个人走在机耕道上,山越走越深,也越走越迷人。每次走,我都有这样的感受:越走离自己越近。人在野外,会感受到自然的神奇之力无处不在。蛇会蜕皮,鸟会换毛。其实人也是会“蜕皮”的,只是“蜕”下的“皮”看不到,每“蜕”一次,人就会返回一次,返回自己,返回母体。看到香枫树上的雀鹰鸟巢,已空空,就像我居住的老屋,我就想起年迈的母亲。我深深地愧疚和自责。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