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会试,主考官徐桐看到考生梁启超的试卷,觉得他文章天马行空,标新立异,跟自己当年厌恶的“狂生”康有为极其相像,于是,天资聪颖,满腹学识的梁启超就在科举场上,止步于“举人”。因为气息相投,康梁成为师生,也因此,中国历史记载中的梁启超,至少在教科书上面,再没摆脱与康有为的关联。作为“康梁”中的“梁”,他似乎是一个追随者的角色,即便在影响了中国历史的百日维新、载进史册的“戊戌六君子”事件当中,梁依旧只是作为“康党”中的一员,以老师身边最得力学生的面貌出现。
在其后漫长的“流亡”岁月中,如果他一直追随其老师康有为,以老师的认知为认知,以老师的眼界为眼界,那么或许在后来人眼中,他可以被忽略。而梁的独特性似乎得益于他某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一与种时俱进的能力。他像是一个站在时代之十字路口的人,当旧识与新知在他身上不断发生互斥与冲撞,他选择融合、汲取、变化,他被那个崭新的世纪与世界教育或教训,他性格当中的好奇心部分与开放帮助了他。在所谓的“亡命”的过程中,他“被迫”去面对一个与他的旧知识毫无共性,绝对陌生的海外世界,也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他将自己蜕变成一个崭新的梁启超。
历史的考证有其有趣的一面,就是从当下看从前,后人看前人时,那些历史人物的过往人生,经历转折,往往不是按牌理出牌,总有出乎意料的时刻,各种机缘与巧合或半推半就,化腐朽为神奇。我们注定不能进入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但也因此而多了推想的乐趣,各种可能都可以使之有合理的逻辑。
与梁启超旧瓶兑新酒不同,许知远似乎正相反。许知远的教育体系与他的成长时代,令他成为一个在自觉意识上,读书取向更偏向西方阅读的人。这样跨越时间长河的两个人,如何以一本书建立联系?许知远在怎样的世态与心态之下,是否因某种情绪、秉性上的暗合而被这个并不被深度熟知的历史人物击中,引发出他的兴趣与理解?并且去走过他走过的路?去体会他经历的场景?于我们而言,他的新作《亡命》让我们知道,跨越了百年的这两个人,有一个相同的思考和交织的视角——中国人,如何认识世界?
从18世纪起,海外华人就构成一个新的族群,“淘金潮”,《排华法案》,庚子赔款的留学生,构成一个在中国大陆以外的华人新世界。到建立了国于国的贸易往来,就产生更为广泛的海外华人社群。对于这样的社群,我们从前未必真的了解,各种记录只能散见于不同地方的博物馆、各类型历史书籍里面。但这个说不上大的海外华人群体,却不可否认地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中国近代历史的进程。许知远的梁启超第二卷《亡命》,似乎就显示了这样的一个野心——以梁启超的眼为眼,看那个时代与历史背景下的华人世界。
完成这样的野心并不容易,和第一卷《青年变革者》相比,许知远明显考证了更大量的历史资料和更将自己置身于环境当中。置身于具体环境当中,是一个写作者更容易靠近想象的行为,特别是当某种场景依旧被布置成历史中的情境时,头脑中那些在纸张中阅读到的名字就会被迅速的呼唤出来,构成一个想象中的历史真相。亲近场景与大量考据,使《亡命》充满丰富的细节与合理推断。在新一卷的《亡命》中,许知远也似乎更多了耐心,正渐渐与笔下的人物气息融合,节奏更趋缓而文风更稳。在这一卷,我们看到梁启超作为人的生动,除了不容置疑的才华,天生的好奇心,在那个时代相当鲜有的开放心态与学习能力,也同时看到他的妥协,纠结,甚至虚荣心。
《亡命》是一本出乎意料的好书,一部非虚构写作力作,史学性与文学性兼具,文字表达更不流俗。当一章一章连续阅读下来,会被当中细节的生动描绘所引领,在眼前如电影一般的画面感之下,一个梁启超慢慢舒展开来。
写一部具有意义的书,或许是许知远更愿意呈现出的一面。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