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崇正在《美人城手记》创作谈中写道:“但对我而言,这部长篇就是从潮汕平原上奔跑的鹿,我一直希望捕获它。究竟抓到了吗?我不知道,写完之后我内心一片空白。“这部作品让他第一次体验到进入写作无人区的种种艰辛,他自述是用不可靠的“手记”形式来结构故事,期待有人能看到拼图的全貌。
作家李浩认为:“《美人城手记》融合了纯文学和科幻的双重想象,从潮汕平原出发,对科技变革可能带来的人和世界的变化展开探索和追问,何为真实,何为活着,技术给我们真正带来了什么,这是陈崇正想要探讨的命题。”
我们如何想象后人类时代
——读陈崇正小说《美人城手记》
文丨李浩
科技革新正在以席卷之势改变我们的生活。问题在于,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了吗?我们的人生变得更充实了吗?人与人之间变得更友爱了吗?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了吗?我们付出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一过”,但现在似乎每个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全然未经讨论,几乎未遭抵抗”,二十年前没有人想象过智能手机、抖音、微信、大数据、AI会如此大面积地占据现实,以致于我们在思想上毫无准备,只能全盘接受。
那二十年、五十年后的未来是不是又会重复今天的现实?或许是时候对未来展开一种未雨绸缪的想象了。
科幻小说提供了一种想象未来的可能。如果说小说在今天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应该是对现实、对生活保持着警觉、思考和探索的热情,科幻小说在这一点上尤为突出。
科幻文学将目光投向了宇宙,投向了遥远的以及近在眼前的未来,投向了人与更大的存在,与科技之间的关系。科幻是关于变化的文学,也是关于未来的文学,对于真正的科幻文学而言,科技不是炫技、标榜、夺人眼球的元素,而是凝视的对象,这样的科幻文学是真正的严肃文学。
科幻文学的长处在于对社会、未来展开宏大的想象,对人性的可能进行极致的推演,而纯文学长于对人性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塑造丰满的人物,敏锐的写作者察觉到了两者之间的裂隙,尝试打破两者之间坚硬的壁垒对之进行缝合,一种被称之为“纯文学科幻”的写作正在涌现,更多的纯文学写作者开始了这样的尝试。
陈崇正是其中一位求变的写作者,新近出版的《美人城手记》就是一部打破纯文学和科幻文学界限的纯文学科幻。
《美人城手记》写于2018年,五年后的今天才得以出版,时间并没有冲洗掉这部小说鲜活的时代感觉,从这个意义上看,陈崇正更像是一个先觉者。他将乡土经验与科技想象糅合在一起,在回忆中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并置,对正在到来/即将到来的后人类时代展开了丰饶的想象,在潮汕平原上忧心忡忡地推演人类未来的命运。小说中虚拟现实、智能躯体、有了自主意识的AI、人造子宫这些新技术的出现不仅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动摇了人的概念。
《美人城手记》延续了《黑客帝国》《神经漫游者》《西部世界》《头号玩家》这些经典科幻电影的主题和追问,同时又融入了本土化的经验和情感结构,比如对于生育的执念在新的技术条件下的延续。
让人眼花缭乱的技术新变背后隐藏着更为重要的问题。何为真实,何为活着,技术给我们真正带来了什么,这才是陈崇正真正想要探讨的命题。
当虚拟现实成了现实的一部分,当人的记忆可以被提取上传,一个人活着的表征还是他有一副完好的生理躯体吗?如果人失去了生物躯体,我们又该如何感知他的存在?当做人的资格都要争取,当人就像“沙滩上的一张脸”被轻易抹去(福柯语)的时候,我们又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科技?是要固守传统的伦理法则,像福山所希冀的那样用政治锁死科技,还是要像赫拉利、刘慈欣这些技术乐观主义者想象的那样,重建一套与新的技术相适应的社会道德?如果历史走向后者,谁又有资格和权利来为新的社会立法?守护传统的人文主义神话,还是走出人类世、全面拥抱后人类主义、主动赛博格化,这些问题并非遥不可及,如果我们不提前对之进行思想实验,当未来的雪花飘下之时,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德勒兹和布莱多蒂幻想的那样游牧于数字和智能技术的控制范围之外幸免于难。《美人城手记》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这些问题的契机。
《头号玩家》剧照
陈崇正并不对技术抱有天真的幻想,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传统的人文主义者。在小说中,技术带来的不是乌托邦而是恶托邦,现实中的等级秩序、阶层结构没有因为技术的变革而轻易变更,资本的逻辑也并不随着技术的迭代而改变。陈崇正试图提醒我们,如果不对社会结构作出真正的反思,如果不对未来作出真正有想象力的构想,未来只会重复过去的历史。
《美人城手记》在思想上有锐意,在美学上也有科幻小说中不常见的细腻。陈崇正是从纯文学阵营中走向科幻小说的写作者,《美人城手记》很好地展示了他在语言和人物塑造上的才华。
不同于以往在人物塑造上相对单薄贫乏的科幻文学,《美人城手记》写下了陈星光、关立夏、关立秋、钟小界、陈星空、陈达瓦等一众鲜活的人物形象,小说通过一则则第一人称讲述的手记,让小说人物轮番登场开口说话,故事在众人的回忆中交织推进,小说也由此获得了更丰富的层次。
还要提到的是《美人城手记》与“新南方写作”之间的关系。近几年“新南方写作”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论者普遍关注到了其蕴含的美学可能,试图从中找寻到更新当代文学的另类力量。不是为新而新,也不是刻意为了和北方文学、江南文学不同而标新立异,而是为了回应当下文学/文化所面临的切实困境,具体来说就是从南方以南的地域文化中寻找新的思想资源和艺术资源,带着鲜明的问题意识写作。
《美人城手记》融合了纯文学和科幻的双重想象,从潮汕平原出发,对科技变革可能带来的人和世界的变化展开探索和追问,可以说是“新南方写作”的一个代表性作品。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