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特别羡慕那些认识很多人、去过很多地方、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的人。直到现在也还羡慕,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羡慕了。
医院的康复科,每次去都很疼。医生拧着我的胳膊,这样拧那样拧,就跟不要钱似的一通拧,我就怀疑疼痛这玩意儿到底算不算人的主观感受,很可能它只是假装成主观感受但实际上是一种客观存在,因为它丝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疼痛让人的精神出现个大窟窿。悲观、逃避,成了精神常态。就感觉生活底下也有个大窟窿,随时等着我扑通一声掉下去。
不诉苦,因为没必要。但最近的三个月很有必要,于是逢人便诉苦,只要有朋友上门,十个有九个要听我反复倒苦水。横竖就那么点破事,颠过来倒过去,我在孜孜不倦的诉苦里,神奇般的感到了快活,好像干坏事得逞了似的快活。
于是有点上瘾,不仅主动抓朋友上门,而且还主动把自己送上门,只为了那片刻的、说了100遍的、越说越带劲的,诉苦。并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还把胳膊这样举那样举,现场演示给他们看,确实是疼的,以证所言不虚。
据说,如果是真正的朋友,一定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然而根据我的观察,他们当中一个抹眼泪的都没有。所以我怀疑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朋友。
我说,“人的精神真是脆弱啊,就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脆弱”。涂涂说,“人是苇草,脆弱是应该的”。说这话的时刻他自己也很脆弱,但他知道要埋头干活找补回来。而我只会埋头当鸵鸟,躲在康复的借口里,不想干任何活。
别的病人做康复时,我围观他们的疼痛,就好像我做康复时,也被别人围观我的疼痛。这里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绝大部分是骨折,每个人的骨折部位不同,有的是胳膊,有的是手,有的是腿,有的是脚,每个人的康复手法也各不相同。
有的人做康复时,会伴随着一声骨头响,响得还不尽相同,有的人是清脆一声“咔嚓”,像脆骨的声音,有的人是那种“嘎吱嘎吱”老式木门的声音,只要医生拧到某个角度,骨头就自动作响。但我的就不响,于是很羡慕那些骨头“咔嚓”一响或“嘎吱嘎吱”响的人,虽然并不知道医学上有响声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就纯粹地羡慕人家同样是疼得要死还能听个响,我也疼得要死但连个响都听不到。
羡慕了好久,直到那天,在家康复训练,躺床上做一个叫“翻书”的动作,不知怎么的忽然“咔嚓”一声,响了。
这就是疼痛给我的回报。
文/陈小齐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