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猎猎,胡马萧萧。
八百年前的世界是个动荡不定的世界。十字军向东,蒙古人向西,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中世纪的世界版图,处处兵火纷仍,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丘处机却要孤身犯险,西行万里,深入二十万彪悍凶猛的蒙古大军里,迎接他一生中最大的挑战。“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为了身后中原、江南乃至天下的芸芸苍生,他责无旁贷!
丘处机西行,共率弟子十九人
与《射雕英雄传》里与金人不共戴天的人设不同,历史上的长春子其实不排斥贤明的金人皇帝,开辟“大定之治”、打造宋金三十年和平的金世宗就是其中的一位。大定二十八年(1188年),丘曾应后者之召,赴阙讲授道家之术,三年后才东归。但是此一时、彼一时,1220年的大金正被蒙古、南宋、西夏群殴,四面楚歌。偏安江南的大宋正值宁宗朝史弥远掌权时期,南方又是正一教的地盘,因此他谢绝宋金两方的橄榄枝也在情理之中。
神仙不愧是神仙,丘处机已经认定成吉思汗是未来天下的霸主。后者的敕书又是那么的情真意切,让他难以拒绝:“重念云轩既发于蓬莱,鹤驭可游于天竺。达摩东迈,元印法以传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顾川途之虽阔,瞻几杖以非遥。”
但是,当时山东、河北境内,有蒙古、女真、南宋三方势力,割据豪强则各霸一方,出行殊为不易。为了保障东莱栖霞观至燕京之间的道路安全,宣使刘仲禄拿着成吉思汗的虎头金牌,在燕京调兵遣将,并亲自提军取深州、下武邑,东备信安,西阻常山,滹沱架桥,将陵备舟,真真下了血本。
辛巳(1121年)二月八日,在燕京待了一年的丘处机,带着弟子十九人开始西行。自诩心怀坦荡也不全是真话,毕竟他已是72岁的老人了,“行止非人所能为也,兼远涉异域,其道合与不合,未可必也。”
野狐岭是中原和塞外的分界线。北望寒沙衰草,白骨累累;南顾太行诸山,晴岚可爱。饱读诗书的丘处机肯定记得那个典故:盛唐时期名臣狄仁杰曾于并州登太行,回望白云孤飞,“吾亲所居,近此云下。”徘徊许久,至云移走才下山。去家离国之情,何其相似之甚!
再见了,中原风物!
西行万里,遇见故土乡人
丘处机一行西行攻略如下:从燕京取北,穿过呼伦贝尔,过陆局河(克鲁伦河)入蒙古境内。穿过漠北,然后转向西,过镇海城后转西南翻越金山(阿尔泰山)进入新疆。再沿着丝绸之路上的准噶尔盆地东侧,越阴山进入吐鲁番盆地。过天山天池、大石林牙(吉尔吉斯斯坦比什凯克)、塞蓝城(哈萨克斯坦西姆肯特),进入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最后抵达阿富汗。
盖里泊、沙陀、小沙陀、白骨甸、阴山、天池、昌八喇、阿里马城、答剌速河、碣石城、阿姆河……这些或拗口、陌生或浪漫、熟悉的地名,曾经闪烁在凿空西域的传奇里,曾经飞扬在出塞拓边的诗歌中,曾经惊鸿一瞥于西行求法的足迹间。
漠北草原四望唯黄云白草,黑车白帐,随水草放牧。民风淳朴,“俗无文籍,或约之以言,或刻木为契,遇食同享,难则争赴,有命则不辞,有言则不易。”这满满的上古遗风正契合道家自然质朴之旨,让丘道长感慨万分:“饮血茹毛同上古,峨冠结髪异中州。圣贤不得垂文化,历代纵横只自由。”
越向西行漠北生态环境越佳:两岸多高柳,草多黄花,山川秀丽,水草丰美。六月的长松岭(今蒙古车车尔勒格)上松桧森森,干云蔽曰,有石河长五十余里,岸深十余丈,其水清泠可爱,声如鸣玉,涧上有松皆十余丈……
除了优美的自然景色,故人情谊更让人难以忘怀。在哈喇和林、镇海城(今蒙古科布多),丘道长一行先后邂逅金国歧国公主、金章宗二妃、汉公主母钦圣夫人袁氏等,这些都是和亲蒙古的旧识。在万里外异域,遇见故土乡人,彼此惊喜不已。众女号泣来见,汉民工匠络绎来迎,更有彩幡、华盖、香花前导,此情绵绵,难以言表。
此时,成吉思汗正帅大军追逐花剌子模的扎木兰残军,一直追到印度河流域。为了尽早会面,丘处机带部分门人,和宣使刘仲禄、田镇海等蒙古人,八月初八离开镇海城,轻车简从,翻越金山(阿尔泰山),傍天山西行。
在古丝绸之路上,他们途经大唐时北庭都护府。那些废弃已久的唐代边城,龙兴、西寺等碑阙,如满面沧桑的老兵样,历历在目。五百年后,轮台、西凉、阴山,这些在盛唐边塞诗曾经闪亮过的符号,又从深邃的历史深处跳了出来,再次燃烧在中文诗歌里:“夜宿阴山下,阴山夜寂寥。长空云黯黯,大树叶萧萧。万里途程远,三冬气候韶。全身都放下,一任断蓬飘。”
重燃的还有那浓郁的西域风物风情:葡萄酒、胡饼、浑葱、波斯布,壮丽的天池景观:方圆几二百里,雪峰环之,倒影池中。参天古松,森森百尺,万株苍苍,无鸟寂寂。细路萦迂,山角摩天,雪山连绵,北压金沙……
在没有高速公路和电子地图的年代,荒无人烟的大西北充斥更多的是《大唐西域记》里的艰辛和苦难。譬如,白骨甸(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这名字就自带杀气。白骨甸纵横二百多里,满是黑石,高温炙热,若白日穿行往往十无一还,只能在夜间穿行,也只有一半人可以侥幸逃生。譬如,吐鲁番盆地里的沙场,遇风则流,状如惊涛,乍聚乍散,寸草不萌,一行人车陷其中,挣扎一昼夜才得以逃出生天。还有铁门关,那是两边岩石颜色黝黑、狭隘如铁色大门、连绵百里的深谷,画风类似《魔戒》那座高大威严、阴森可怖、通向魔都的大门。
鸡犬不闻,天涯海角,山穷水尽,日暮途穷,赵九古埋骨塞蓝城更是万里西游图中一抹悲伤的紫色。“当时发轫海边城,海上干戈尚未平。道德欲兴千里外,风尘不惮九夷行。初从西北登高岭,渐转东南指上京。迤逦直西南下去,阴山之外不知名。”
抵达花剌子模都城,邂逅耶律楚材
当年仲冬时节,丘处机一行抵达中亚古城邪米思干大城(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这是花剌子模的都城,两年前刚被蒙古军占领。不错,这就是《射雕英雄传》故事里郭靖自大雪山上从天而降,活捉完颜洪烈的那座城市。因前路舟梁断绝,又逢隆冬,一行人总算可以歇歇脚了,丘及门人当时住在苏丹王宫里。
撒马尔罕(当地语言“肥沃之土”)是中亚古城,城西台池楼阁园林绵延百余里,亚历山大大帝曾东征至此,对这座美轮美奂的城市赞不绝口。第二年(1222年)二月二日春分,丘处机等受邀踏青。当日天气晴霁,花木鲜明,四围雪山巍巍,山谷里几树杏花分外妖娆醒目。置身这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诗意脱口而出:“阴山西下五千里,大石东过二十程。雨霁雪山遥惨淡,春分河府近清明。园林寂寂鸟无语,风日迟迟花有情。同志暂来闲聛睨,高隐归去待升平。”
既有美景,岂无知音?在撒马尔罕,丘长春邂逅了移喇楚材(即耶律楚材)。楚材三年前以成吉思汗书记官身份随蒙古军西征,1220年至1222年间留在此处。长春是金人,楚材是契丹人;丘崇道,楚材信佛,但诗人的内核让两人相见恨晚。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高峰飞雪,百泉飞泻,松桧参天,花草弥谷。于是乎,两人土床设馔,畅谈玄旨;石鼎烹茶,共唱道情;春游邃园,夜话寒斋,甚至一起探讨日食的成因。知音之乐,莫过于此吧。
高如云气白如沙,远望那知是眼花?渐见山头堆玉屑,远观曰脚射银霞。横空一字长千里,照地连城及万家。从古至今常不坏,吟诗写向直南夸。
——丘处机《阴山途中》
“八月阴山雪满沙,清光凝目眩生花。插天绝壁喷晴月,擎海层峦吸翠霞。松桧丛中疏畎亩,藤萝深处有人家。横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夸。”
——耶律楚材
有好事者曾问丘曰:“神仙惜气养真,何故读书史作诗词?”长春子的回答好有情调:“天上无不识字的神仙。”仲夏炎热,雪山汇成的寒冽清溪奔涌于下,冷风流舞于北崖之上。明月夜来,疑飞出海,夕阳映照,高峰如金,真如仙境一般。静室幽岩上读书的丘处机俨然天上的神仙一般,仙气飘飘。
劝谏成吉思汗,力推止杀养民之道
“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千古之盛,未之有也。”这是耶律楚材笔下蒙古大军西征画风,气势磅礴。
只是,这样宏大的英雄叙事碾压的是无数微小的呐喊。蒙古军当时在花剌子模旧都玉龙赤杰、巴里黑、马鲁、巴米扬等地大肆杀戮和屠城。邪米思干城中原有十余万户,城破后仅余四分之一。苏丹王宫现在沦为猫头鹰和乌鸦的住处,叫枭彼此应答呜咽,大堂里厉风呼啸,风中不时飘来的血腥气息让长春子觉得重任在肩。
1222年八月二十二日,丘处机一行南下抵达八鲁湾(今阿富汗喀布尔北)成吉思汗大雪山行宫,筹划三年之久的会面总算得以实现。
这注定是一场足以写入史册的奇特会面。一位是在中原地区教众甚多的全真教首领,一位是世界势力版图中最强悍的新兴力量的掌门。成吉思汗大费周章,召见中原宗教领袖,固然有其政治方面的考量。但是像历代雄才大略的君王一样,他也有长生不老的情结。
两人甫一见面,成吉思汗开门见山,“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以资朕乎?”这份直爽让丘神仙有些蒙,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这份坦率很中大汗之意。
借着此后三次问道的良机,丘处机向成吉思汗积极劝谏,力推止杀养民之道:“当外修阴德,内固精神耳。恤民保众,使天下怀安,则为外行;省欲保神,则为内行。”道家清静无为、喜生恶杀的理念与成吉思汗的三观不免违和,他听得懵懵懂懂,心里暗暗嘀咕:“放过朕吧,老神仙。”但是一代天骄毕竟有伟人特有的宽容胸怀,“斯皆难行之事,然则敢不遵依仙命,勤而行之。”他令耶律楚材记录下问道内容以备忘,这就是《玄风庆会录》。成吉思汗后来曾告诉左右说:“神仙三说养生之道,我甚入心,使勿泄于外。”对丘频频点赞,“汉人尊重神仙,犹汝等敬天。我今愈信,真天人也。”
这也许是蒙古大汗与外国人间最坦诚、气氛最融洽的会谈。此后,随着蒙古的崛起,来自东西方的使臣(如彭大雅)、国王(如海屯一世)、传教士(如柏朗嘉宾、鲁布鲁克)、商人(如马可波罗父子),不远万里,参拜窝阔台、贵由等诸汗者络绎不绝。大家彼此仔细观察打量着,各怀机心,或为联盟,或为传道,或为窥探蒙古的军事实力。
教皇英诺森四世的使者柏朗嘉宾在《蒙古行纪》里大篇幅记录了蒙古军队的武器、结构、战术及应对措施。因为宋蒙联盟而出使蒙古的彭大雅,在震惊于蒙古人强大的野战实力的同时,他也在估量赢得一场胜利的可能性。彭大雅在四川宣抚副使任内,力排众议,不惜财力,以重庆为中心广建堡垒城塞,埋下了1259年蒙哥汗殒命钓鱼城的伏笔。
随蒙古大军东归,两年后仙逝
雪山问道后,丘道长等随着蒙古大军东归。第二年(1223年)三月,他请旨先行,于八月初回到燕京。虽然历代蒙古大汗对于宗教都持宽容的态度,“如同神赐给我们五根不同的手指,他也赐给人们不同的途径去信神。”(蒙哥语)但是毕竟只有丘神仙才有成吉思汗特赐的金牌,“真人到处,如朕亲临。”自然威慑力十足,全真教从此进入鼎盛时期,宫观林立,教徒云集。
荣光之下的丘神仙自觉时日不多。乙酉(1225年)四月,丘处机在老朋友王楫家做客。王是关右凤翔人,颇爱咸阳、终南竹木,府上遍植庭竹青青。丘当年也曾隐居磻溪旁,难忘茂林秀竹,思之如梦。丘神仙请老友分他数十竿竹,满足其夙愿。大限将至,他很淡定,以杖叩地,笑言:“天命已定,由人乎哉?”他一生以救世为念,全力保护芸芸众生,但是天下兵革未息,民仍倒悬。他劝谏成吉思汗的效果怎样,非自己所能知了。
“死生朝昏事一般,幻泡出没水长闲。微光见处跳乌兔,立量开时纳海山。挥斥八纮如咫尺,吹嘘万有似机关。狂辞落笔成尘垢,寄在时人妄听间。”两年后的七月九日,长春子羽化归真,这是他最后的文字。冥冥中似乎有缘,三日后成吉思汗也病逝于千里之外的六盘山下。
1235年,宋蒙襄樊之战终于爆发,持续四十余年的战事空前惨烈悲壮。在《射雕英雄传》等武侠小说里,拜长春子赐名的郭靖,带领襄阳军民,奋力抗击强大的蒙军,气吞山河,可歌可泣。
郭靖和丘道长以不同的方式诠释着同样的理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文并供图/甘棠散木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