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大约70%的废旧电池,都要从新乡过一遍。不管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提供,只要价格合适!”河南省新乡市牧野区一家作坊的老板王华(化名)对暗访的上海证券报记者说。据他介绍,高峰时期(2022年碳酸锂价格上涨期间),当地从事电池拆解的小作坊有上千家,目前仍有数百家,可以提供产业链上的各种产品。
“小作坊”是指那种不具备回收拆解资质的小工厂,它们不仅没有环评证书,而且没有安全生产许可证和危险废物经营许可证,部分小厂甚至没有进行企业注册登记。记者近期采访了解到,这种小作坊不仅仅存在于河南新乡,广东的广州、深圳、东莞、佛山等地,同样存在大量小作坊式的电池拆解厂。
近年来,我国锂电池产业一路高歌猛进。作为绿色回收利用的关键一环,野蛮生长的电池回收产业令产业链各方颇为头疼。“大部分报废电池流向小作坊和处于监管盲区的梯次利用市场,正规回收利用企业基本上难以收到报废电池,大量高质量的回收产能处于闲置状态。”宁德时代董事长曾毓群此前如此表示。
记者调查发现,与正规军相比,小作坊拥有成本低、抱团作战、门槛低等“竞争优势”,但存在着环保、安全等诸多隐患,导致废旧电池回收领域“劣币驱逐良币”的畸形生态长期存在,亟待整顿重塑。
业内人士认为,随着近期碳酸锂价格大幅波动,废旧电池回收行业的生态正发生剧变,应当抓住这个“窗口期”加速整治,促进行业可持续健康发展。
隐秘的小作坊“黑粉”生意
废旧电池都去哪儿了?
“河南省新乡市牧野区新七街、纬七路周边10公里范围内,多个村庄有大量小作坊式‘黑粉’制造企业。”今年3月底,在寻访多日后,记者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没有更多的信息,电话回拨过去也没有接听,提供线索的人显得很谨慎。
从郑州出发,约一个小时车程抵达新乡市牧野区。乡村小道上,路边的油菜花开得正旺,偶有电动车或三轮车经过,外地人和外地车显得格外扎眼。
以买“黑粉”(废锂离子电池经拆解、破碎、筛分、热解、分选等工序得到的含镍、钴、锰、铜、铝和锂等金属及碳粉的黑色粉体)为由,记者以贸易商的身份,随机敲开了一户村民的大门。刚说明来意,对方立刻为记者指点路径——几百米外的一个蓝色大棚,那儿就有一家小厂。
从路边看,这家小作坊外部覆盖着普通的大铁皮棚,大门很宽,或是为方便车辆进出。但若非有人指路,外人很难看出这是一家小工厂。工厂的大门上还留了一道小门,敲门而入,一眼就看见散落在大厅里的几个报废电池包。
“我不打粉,现在碳酸锂价格天天下跌,这个行情,生意不好做。”老板罗先生很谨慎。他告诉记者,自己主要做电池的二次利用。
在另一位小作坊老板罗成(化名)的介绍下,记者见到了王华,一位在新乡当地“电池生意做得很大”的老板。从临街的一个小门进去,穿过一条巷子,打开一道铁门,再穿过一个院子,再打开一道门,就是王华的仓库。记者看到,仓库里堆放着数十个大编织袋,里面装的正是“黑粉”。
据王华介绍,他另有一家打粉的工厂,最近没有开工,手头的存货也不是很多,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很快帮忙组织到货源。
记者调查发现,绝大多数小作坊都没有挂牌,具有很强的隐蔽性。极少数企业挂着“某某电池原材料厂”的牌子。老板们在交易前都会事先声明“不能开票”。
拆解再利用存多重风险
“你们在这里打粉,不怕出事吗?电池爆炸了怎么办?”离开王华的仓库,记者和罗成一路继续闲聊。
“小心一些就好了。也有出事的,之前有一个厂子炸了,人倒是没事,一个仓库的电池没有了。”罗成说。
锂电池包本身具有高能量,可能会发生短路、漏液等各种安全问题,进而可能起火或爆炸。记者暗访了解到,小作坊的生产环境和设备都相对简陋,操作方面也往往不太规范,拆解电池时存在爆炸、起火等安全风险。
不仅是拆解,锂电池本身属于危险品,储存、运输也都面临着较大的风险,由此引发的火灾事故并不鲜见。更令人担心的是环保污染问题,如废旧锂离子电池拆解不当,可能会造成镍、钴、锰等重金属离子污染、氟污染以及有机物污染。
“我们这里主要做(拆解)的前半段,不做湿法(化学分解),环保问题还算好。”罗成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新乡另一位小作坊老板也说,当地对这块(环保)管得不是太严。
资源浪费也是一大问题,部分正规回收拆解企业还能再生利用的材料,小作坊没有能力处理只能当作垃圾处理,不利于循环利用。
但罗成坚称,自己和同行对各种材料分门别类后都卖出去了,对资源的利用已经做到了极致。王华则向记者透露,“黑粉”主要卖给国内几家知名的回收再利用企业,比如江西的某龙头企业,一度和他有过较深入的合作。
这与记者了解到的情况吻合。据了解,小作坊无法完成回收利用全流程,主要是进行预处理,提取后的材料主要还是由正规企业进行后续利用。
和安全、环保等方面的风险相比,另一重风险则可能直接损害消费者利益。
2022年9月,河北张家口警方公开一起销售假冒注册商标商品案,当地警方在捣毁的电池制假窝点现场查获假冒“南孚”电池15万余粒,涉案价值达50余万元。据查,制作假电池的窝点就在河南新乡,并在新乡端掉制作假电池窝点1处、存放假电池仓库1处,陆续抓获制造、销售假“南孚”电池嫌疑人7名。
据了解,部分小作坊所谓的二次利用,就是把电池包拆开后,根据外形情况进行挑选或简单检测,然后更换一个包装后卖出去,下游包括儿童玩具厂家、小电器厂家等,如一些手持电风扇里的电池,往往就是梯次利用。
“你们需要什么样的电池,我们都有。”离开前,罗成对记者说。
“价高者得” 正规军干不过小作坊
新乡,为何能聚集如此多的电池拆解小作坊?他们又是如何拿到废旧电池的?
“主要还是价格,你出的价格高,别人当然卖给你。”据当地一位从事废旧电池拆解的人士介绍,经过多年的发展,新乡一些小老板建立了一些回收渠道,并且大家很“抱团”,在抢货源方面有优势。他举例说,某个新乡的老板找到一批货源,可能要几千万元的资金,一个人拿下来很吃力,大家凑一凑,很快就能敲定。
事实上,新乡的电池产业有着悠久的历史。1950年,河南省第一家电池企业就建立在新乡。1956年,我国第一家二次电池生产企业国有第755厂也建在新乡。这里是国内种类最齐全的电池生产基地之一,曾是国内十大电池出口基地之一,被誉为“中国电源行业的黄埔军校”。
“他爷爷是做电池的,他老爹也是做电池的,到了他这一辈,还得靠电池。”聊天中,一位当地村民如此介绍他的伙伴。
同样是做废旧电池回收拆解和再利用,正规企业缘何干不过小作坊?
“从回收端来看,我们还真没有他们敢出价。”华南地区一家拆解白名单企业的相关负责人向记者介绍,和正规企业相比,小作坊几乎没有环保投入,也不用缴税,家庭作坊也大幅降低了人力成本。
据了解,由于锂电池尚缺乏统一的标准,不同厂家不同车型的电池包结构不太一样,尽管有一批龙头企业在智能化拆解方面取得了技术突破,但综合优势并不明显,手工拆解仍是主要的作业方式。
同时,小作坊几乎没有环保投入,固定资产、生产成本等方面投入都很低。这也导致了小作坊的泛滥,一些小作坊甚至是家里面买一台破碎机,在自家院子里就完成了加工。
废旧电池的拆解,不仅仅在河南新乡聚集。记者采访了解到,广东的广州、深圳、东莞、佛山等地,也有大量“作坊式”的电池拆解厂。
据中国化学与物理电源行业协会储能应用分会统计,目前流向白名单企业的退役电池只有不到25%,有75%的业务被“小作坊”以及尚未进入白名单的企业消化。另据高工锂电统计,正规渠道回收的退役动力电池仅占20%至30%。
“汰优存劣”
生态亟待改变
“劣币驱逐良币”的生态亟待改变。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如何整治电池回收产业的乱象,成为新能源行业代表委员关注的焦点话题。
中创新航董事长刘静瑜建议,对电池回收体系进行顶层规划,由动力电池企业牵头,从产品设计源头制定电池回收路线,建立高效电池回收体系;制定回收过程的标准规范,确保回收低碳、环保、高效,并具备经济价值;优先支持具备动力电池全生命周期大数据管理能力、掌握低能耗零污染材料再生技术的动力电池企业进行产业化布局。
骆驼股份董事长刘长来调研发现,当前我国动力电池回收渠道不规范,大量的退役动力电池以“价高者得”的形式流向了非正规回收渠道,从而形成了正规企业产能不饱和运行、市场竞争“劣币驱逐良币”等扭曲现象。
天能控股董事长张天任提到,目前国内动力电池回收行业竞争格局仍呈现“小、散、乱”的局面,行业发展存在电池流向管理难、电池回收价格混乱、无资质小作坊无序扩张等问题。
电池产业链龙头企业掌门人集体呼吁的一个背景是,我国已迎来第一批动力电池退役高峰期。根据动力电池平均寿命5年至6年测算,第一批商用新能源车用动力电池在近两年开始退役,2023年退役动力电池理论回收量有望超过30万吨,预计2025年将达到50万吨。《2022中国锂电产业发展指数》显示,从2021年开始,动力电池退役量明显增加,2022年退役总量为34.5GWh(27.7万吨),预计2025年后每年退役动力电池数量将达百万吨级。
政府部门也一直在持续推动规范化回收利用。在3月1日国新办举行的“权威部门话开局”系列主题新闻发布会上,工业和信息化部副部长辛国斌就提出,要健全回收利用体系,加强智能化拆解等关键技术攻关,提升动力电池的回收利用水平。
编辑/范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