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诚在一次采访中说，《铃芽之旅》是他的集大成之作。

不可否认，《铃芽之旅》是一部非常“新海诚”的电影。它有《秒速五厘米》和《言叶之庭》的细腻情感，还有新海诚一如既往明亮、瑰丽的画风与质感。一打眼望去，你就知道这绝对是新海诚的片子。更重要的是，它和《你的名字。》《天气之子》一起，共同完成了新海诚对灾难的思考与讲述。

跟爱情关系不大

当把《你的名字。》《天气之子》《铃芽之旅》放在一起时，我们能看到新海诚巨大的野心。《你的名字。》发生在灾难之前，讲的是改变灾难的故事；《天气之子》是灾难发生之时，讲的是接受灾难的故事；而《铃芽之旅》则是在灾难之后，讲的是灾后重建走出创伤。一直到了《铃芽之旅》，新海诚对灾难跨越十年的思考才终于画上句点，形成闭环。如此看来，他说这部作品是自己的“集大成之作”，倒也无不可。

可也有人说“集大成”名不副实，至少“纯爱战神”新海诚这次的“纯爱”不灵了，男女主爱得莫名其妙。

确实，新海诚过往的作品总是蕴含着丰沛的情愫与爱意，导致观众很容易先入为主地觉得《铃芽之旅》也是一部爱情片，然后被男女主的感情发展搞得一头雾水。但与其说这部片子是爱情片，不如说它是公路片。剥开它奇幻的外衣，留下的只是一个青少年的叛逆，热烈而单纯的勇气，和她自我成长、自我和解的旅程，跟爱情关系倒不那么大了。

很难不代入姨妈视角

《铃芽之旅》充满了奇妙的意象与设定，也充满了新海诚对现实的隐喻。首先是作为整部影片线索的“往门”。往门诞生于废墟之中，是“死去”的世界，背后是随时会破门而出带来灾难的“蚓厄”，以及镇守蚓厄的“要石”。蚓厄没有意识，一旦挣脱要石从往门中出来，现实世界就会被地震侵袭。

对应现实来看，电影中的往门都位于灾难发生过的地方。铃芽关闭的几处往门分别位于九州、四国爱媛县、神户、东京、岩手县——这些都是近代以来日本发生过7级以上大地震的地方。往门之后代表着灾难带来的伤痛和随时有可能降临的人生无常，而蚓厄则是地震的具象化。它以蚯蚓的形象出现——这一意象和我们把地震叫做“地龙（即蚯蚓）翻身”的说法吻合，竟忽而有种文化相通的奇妙感。

影片的主角铃芽在小时候误入往门，被往门后的“妈妈”所救。17岁这年，她拔出了镇守蚓厄的要石，遇到了前来“关门”的闭门师草太。身为神，要石没有善恶观念，把草太融进了铃芽妈妈的遗物——一把缺了腿的儿童椅上。为了把草太变回人形，也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铃芽踏上了她的闭门之旅。

铃芽是不幸的，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地震引发的海啸而失去了妈妈。灾难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她从失去妈妈的一刻起，内心就有一个角落永远缺失了。她不断寻找着缺失的部分；后来被姨妈抚养长大，获得了姨妈几乎全部的爱，却又隐隐认为是自己耽误了姨妈的人生。她内心激烈地抗拒着，以至于危机出现后她不经思考就“离家出走”去拯救世界，下意识地寻求双方的解脱。

铃芽也是幸运的，她在旅程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她释放了充沛的善意。姨妈担心她，男主保护她，神选择她，同龄人接纳她，陌生人帮助她。所有的善意都来得刚刚好，甚至和姨妈爆发的冲突也是刚刚好，在行至终点前化解了两人的心结。而每次闭门之时，废墟上的昔日美好一一闪回，也促使铃芽学会了接纳过去，感受现实的温暖。铃芽的旅程虽然不算长，却从中体悟到了亲情、友情和爱情，获得了面对过去的勇气。

影片中说，人心的重量能使土地平静。也许这些善意和温暖终于填满了铃芽内心的空缺，让飘浮的心有了重量，所以她终于获得平静，不必再继续找寻。在承载着废墟和死亡的往门里，铃芽穿过时光来到误入往门的小铃芽面前，亲手将母亲的遗物交到小铃芽手中，并把她带出了往门。解救铃芽的从来不是已经失落的过去和已经离开的妈妈，而是她自己。灾难带来的创伤，童年失亲的无助，最终被自己化解——未来会好的。

作为成年人，看电影的过程中很容易被铃芽的故事牵引，同情她，心疼她；但与此同时，又很难不代入铃芽姨妈的视角：“这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为什么未成年人不应该跟成年人恋爱！”紧接着就开始质疑铃芽的行为动机，不停地盘着故事里每个环节的可能性和逻辑，对这场靠着一串小概率事件叠加才造就的奇迹不以为然。最后在铃芽拥抱了小铃芽时一下被拍到脑门：啊，可悲的大人，放过你自己吧。

邪门、可爱又有效

《铃芽之旅》是写给大人的童话。

《铃芽之旅》的内核很沉重。门里门外，一边是无常，一边是日常。昔日和今日默默相望，灾难和生命无声对峙。影片里有一段地震来临之前人们日常生活的闪回，非常震撼。那只是平常的一天。人们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出门工作、学习，没什么新闻，只有一声声“我出发了”和“路上小心”。然后灾难骤然来临，这些出门的人有多少能平安归来，不得而知。

好像现实就是如此，在稀松平常的生活中，蕴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而当不确定性转化成无常袭来的时候，留给人们的只有无力。如果想重新出发，那我们总得相信点什么，或者说得有勇气去相信点什么。哪怕这勇气有时候带着点盲目。

铃芽就有这么点邪门的盲目。那么莫名其妙，又那么可爱。这也是她和被现实捶得抬不起头的大人们最不同的地方。我们一开始以为铃芽是被选中拯救世界的少女，总该有“英雄”的行为。但铃芽说不，17岁的少女不做大人定义的英雄。

大人们天天计算概率和动机，而17岁的少女只看到那天天气很好，就决定单方面喜欢上向自己问路的帅哥。大人们天天计较得失和关系，而17岁的少女为了弥补自己酿成的错误，毫无准备地就与陌生人踏上未知旅途，把家人和故乡留在身后。大人们天天讲究大局和牺牲，17岁的少女管你三七二十一，偏不要用少数拯救多数。铃芽无意识地相信着自己的所有判断，并以此向前奔跑着，最终获得了治愈自己的力量。

到最后，铃芽也不过是在拯救自己的途中顺便拯救了一下世界。

《铃芽之旅》这部电影本身确实有诸多不完善的地方：一边是很多人物和情节没能描写充分，而另一边又有太多新海诚式的唯美氛围和细节，所以剧情有时会处于一种过快或过慢的状态。同时，铃芽的行为也反复让观众困扰：一开始她选择牺牲男主镇压灾难，随后又决定放任灾难拯救男主，在所谓“大爱”和“小爱”间反复横跳。你隐约知道新海诚想借此做一些社会表达，但他的观点在这样的反复间，变得太朦胧了。

不过又一想，也许新海诚根本不想讨论个人和集体在面对灾难时应该如何抉择、如何取舍。因为他自己可能也没想明白。他只是把现在和过去的美好与伤口都摆在你面前，告诉你：勇敢点面对过去，再勇敢点相信未来。仔细看看通往过去伤痛的门，看完了把门关上。如果你已经是个无可救药的、世俗的大人了，就学着像个高中生一样，管它呢，爱就完了。

文｜张睿泠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