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之际,四川甘孜石渠县,扎溪卡大草原依旧冰封,冷风吹面犹寒。但在冻土之下,许多动植物都在蠢蠢欲动,为开春破土而出积蓄力量,其中就包括高原鼠。
青藏高原高寒草地是世界上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类型最为独特的草地生态系统。适宜的鼠类种群,可维持青藏高原的生物多样性,但过度的鼠类取食牧草、啃食草根、破坏植被、打洞造丘导致草地沙化,传播疾病,严重影响当地畜牧业发展。而青藏高原草地退化,会给周边地区和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生态及发展带来严重影响。
石渠县,位于青藏高原东南缘,隶属四川省甘孜州,地处川青藏三省(区)结合部。2021年的数据显示,石渠县有天然草原3100余万亩,鼠害面积2076万亩,重度鼠害面积1600余万亩,超过四川全省60%以上。资料显示,川西北草原鼠害暴发于上世纪80年代初,到上世纪90年代初,四川省3亿多亩草原,被划定为严重程度的鼠害面积达4000多万亩,集中在甘孜、阿坝高海拔地带。其中,甘孜石渠县达2000多万亩,占全川一半以上。
石渠的鼠害治理,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该县治鼠在“鼠进人退”和“人进鼠退”之间的平衡之间前行,至今已40年。在经历漫长的“拉锯战”后,治鼠成效在最近十年得以体现,鼠害蔓延之势得到控制,严重鼠荒地面积逐年减少。
连日来,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走访多位参与这场持续40年“人鼠拉锯战”的相关人员,探讨高原之上“人鼠冲突”间的生态平衡点……
鼠害记忆:
锐减的牦牛和被迫搬离的村庄……
赶在扎溪卡大草原“醒”来前,是又一轮大范围的鼠害防控。
“选在冬季灭鼠,能有效降低其种群的繁殖基数。”甘孜州石渠县林草部门负责此项活动的相关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冬季可供鼠类食用的植物大量减少,投放控鼠饵料也更易被鼠采食。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石渠县完成了200万亩草地的鼠害防控,有效率在80%。200万亩有多大?一个标准的足球场约为10.7亩,差不多相当于19万个足球场。
石渠县面积25191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526米,是长江黄河的分水岭,也是重要水源涵养地、补给地和国家重要湿地生态功能区,素有“中华水塔”之称。作为四川面积最大的县,石渠县也是草原鼠害面积最大的县。2021年的数据显示,全县有天然草原3100余万亩,鼠害面积2076万亩,重度鼠害面积1600余万亩,占到全省60%以上。
为什么石渠草原鼠害这么严重?
根据四川省草原研究所主办的《草原与畜牧》杂志(原《四川草原》)1995年第3期刊发的《论石渠县鼠害失控及对策》一文显示,“1986年全国五省区交叉检查团到我县(石渠县)检查工作时指出,石渠县的鼠害居全国之冠,其危害程度之烈,实属罕见。”此文中详述了石渠草原鼠害的失控之势。1982年全县鼠害发生面积300万亩,10年后的1992年,鼠害发生面积已达2700余万亩,其中重度鼠害面积2200余万亩,鼠荒地260余万亩。1982年,石渠全县基本上还没有鼠荒地,但到了1992年,鼠荒地面积已经占全县可利用草地的9%以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石渠草原还是“马过草场草扫肚”“席地而坐不见人”,但随着草原的荒漠化,变成了“跑只老鼠都看得见。”
历史上,畜牧业就是石渠县的单一的支柱产业。鼠害的爆发,形成大面积寸草不生的鼠荒地,导致畜牧业生产力持续下降。1980年,全县牦牛存栏105万头,到了1993年仅有77万头。
“一些牧民已经无牧可放。”上述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在石渠县蒙宜乡蒙格村,由于鼠害猖獗等原因,周围草地退化,高寒草甸的土壤裸露,变成寸草不生的黑土滩,30多户村民不得不因此搬离原来的居住点。直到10多年后,当地草地得以恢复,人们才又逐渐搬迁回来。
控鼠
治理、反复、再治理 一场持久的拉锯战
“灭鼠要赶在春天土壤解冻、草长起来以前完成。”从2022年11月到今年1月底,石渠县林草局草原站带着数百人在草原上灭鼠,灭鼠队分成多组,整齐地站成一排,然后按口令沿着草地走过去,发现鼠洞便投下拌有生物药剂的饵料。这一轮结束后,3月至4月底还将进行一轮投饵。该草原站相关负责人表示,鼠控下来后,马上要开始人工种草,或给天然草地施肥。经过灭鼠、种草的鼠荒地会在今年夏天得以复苏。
但这片区域的治理还远未完成。目前以披碱草为主的人工草地,因种子不能成熟,四五年后会自然退化,鼠害便会重新发生。“我们不是要把鼠全部灭掉,也完全做不到。”上述负责人表示,投饵的目的只是把鼠的数量控制下来,任何一片草地,从技术到方法上,都只能达到降低种群密度的效果。
按照防控指标,一亩地在2只鼠以下,就不需要防控。但这个数据是不稳定的,有可能第二年就出现爆发式增长,因此必须做好全面监测。过去40年来,石渠县的鼠害治理,就如同一场持久的“拉锯战”。很多区域,都经历着治理、反复、再治理的过程。
石渠县林草局提供的数据显示,2021年重度鼠害面积为1615.10万亩,相较于1992年的数据,减少了700万亩左右。成效主要取决于最近10年的综合防控举措得以全面落实。
上世纪80年代,石渠县主要在草地上投放化学药剂,但药物残留和生态影响难以评估。到上世纪90年代,已全部采用生物药剂,并辅以气体爆破、陷阱等物理手段。同时,招引鼠类天敌也进行了广泛尝试,在草原上架设T型架,方便老鹰栖息,引进狐狸等。这些控鼠方法均被证实颇有效果,但跟踪监测发现,鼠的“反弹规律”依然存在。治理后的草地只要还存在裸斑,周边的鼠很快又会迁徙而来,而在集中治理后,鼠的繁殖力也会出现“报复式”增长。
2023年2月下旬,四川省林业科学院副院长周俗刚刚跑了一趟阿坝州,调研若尔盖草原鼠害防控情况。他说,草原鼠害治理确实存在着“反复”情况,除了上述原因,过度放牧,气候变化等造成的草地退化,也会诱发鼠害重新暴发。
如何治鼠?
这是综合系统工程 治鼠亟待确立生态指标
鼠害的成灾机制早有定论——过度放牧等原因造成草原退化,草原退化引发鼠害,鼠害进一步加剧草原退化。治鼠不仅仅是治鼠,这是一个综合、系统的工程,有很多复杂的因素和问题要去解决。
我们不能不作为,但也不能干预过度,我们的目的是要找到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就是当下亟待确立的生态指标。周俗表示,在这个平衡点上,要有草,有人,有牛,有鹰,有狐狸……也必须要有鼠的和谐共存。
“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是草先退化,还是鼠害先发生?
在鼠害治理过程中,这个问题也被人提了出来。鼠啃食牧草,到处打洞,形成鼠荒地。但人们同时发现,那些长势丰茂的草原上并没有鼠害,反而是盖度低、草低矮的区域,鼠害更容易发生。
周俗,1988年参加工作,对草原鼠害进行了长达30多年的研究。鼠害的成灾机制早有定论——过度放牧等原因造成草原退化,草原退化引发鼠害,鼠害进一步加剧草原退化。“所以,你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他说,了解草原退化与鼠害的关系,是综合治理的关键。治鼠不仅仅是治鼠,这是一个综合、系统的工程,有很多复杂的因素和问题要去解决。“按照鼠害的成灾机制,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控鼠。”周俗说,早些年鼠害治理效果不明显,主要原因便是缺乏综合性的举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显然是治标不治本。”
在周俗看来,综合防治是对影响鼠害的各个因素进行研判,从草原生态系统出发,去落实相应的治理举措。
分析近年来的石渠县鼠害治理成效,更重要在于禁牧、轮牧制度的落实。鼠的种群密度控制下来,人工种草恢复植被,然后再禁牧让草地休养生息。草保持良好长势,便剔除了鼠害暴发的外在环境。
“受制于高海拔、资金欠缺、科技支撑不足等诸多困难。”他告诉记者,这些工作需要多个职能部门共同发力,也需要更多的政策、资金等方面的支持。比如2003年出台的“退牧还草”政策,以及一系列草原生态保护补助奖励机制,对草原鼠害治理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数据可以佐证,上世纪80年代初期,石渠县有超过100万头牦牛。如今,该县牦牛稳定在40多万头,这个数量符合当地林草部门计算的草原承载力。
石渠县林草局草原站相关负责人表示,石渠县着力发展牦牛集群产业,也有助于草地恢复,鼠害治理。更多的牦牛被圈养起来,种出来的草有计划地收割,可以确保草地休养生息。同时,严格实行轮牧制度,确保草场不出现过度放牧。
“我们的目的是找到生态系统平衡点”
“害”,是从人类的角度去判断的。周俗说,上世纪80年代,牧区大力增加牲畜养殖,草成为紧缺的生产资料。当人们发现鼠在和牲畜争夺牧草的时候,鼠就变成了危害。
“因此,最初的鼠害治理是从经济指标出发的。”周俗告诉记者,根据经济阈值进行评价,在一片鼠害草地上,危害的经济损失大于治理成本,那就选择治理,反之着不需要治理。
为了简化这种评价标准,国家曾专门出台指导意见,以单位面积鼠的数量作为判断标准,具体到一公顷草地面积超过300个有效鼠洞,便被划定为鼠害严重区域。在国家生态建设要求下,前些年又把这个判断标准调整为一公顷草地面积超过360个有效鼠洞。
周俗表示,在过去的鼠害治理过程中,这个指标的确具有清晰的指导意义。但从生态系统来说,这个指标又过于简单化了,鼠害治理会给土壤、生态链带来哪些影响,目前并没有一个清晰而准确的评价。
周俗说,鼠在斑驳化的草地里出现种群爆发,是因为鼠类在这种环境里适宜生存,它有开阔的视野,便于躲避天敌,有喜欢的草种,能够提供更丰富的营养。研究表明,如果植被盖度达到90%以上,草的高度在50~70厘米以上,鼠的数量就很难爆发式增长。
石渠县林草局草原站也在鼠害治理经验中发现,一亩草地里,有2只以下的鼠,对草地是有益处的,它的道洞可以松土,也能维系生态链的稳定。但在该草原站负责人看来,草原鼠害治理还有诸多困难,存在着外界认识不到位,生态恢复困难,资金和科技支撑不够等问题。“鼠,作为草原生态链中的重要一环,治鼠就必然会关系到整个生态链。”周俗告诉记者,高原鼠兔、高原鼢鼠等鼠类本来是青藏高原特有物种,它们比人类还要早来到这片草原,保持着生态的平衡,系统的稳定。
作为草原鼠害治理专家,周俗不赞同极端观点,“有些说不用治理,有些说就要把鼠灭干净。”他说这种观点之争从草原鼠害发生以来就有,但“我们不能不作为,但也不能干预过度,我们的目的是要找到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点。”
“这个平衡点,就是当下亟待确立的生态指标。”周俗表示,在这个平衡点上,要有草,有人,有牛,有鹰,有狐狸……也必须要有鼠的和谐共存。
文/蒋麟 杨灵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