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太多的死亡方式,觉得天上掉个花瓶就能把我砸死。”在重庆一家殡仪馆工作了15年的李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那是她刚工作时的心态,逝者家属哭,她也忍不住跟着哭。
如今,李娟似乎已“参透生死”:不管哪一种死亡形式,死亡本身都是一个自然现象。她在与逝者家属接触时,努力说服他们理解生老病死的过程。即使家属因激动发脾气,李娟也可以平静地与之沟通,“更能理解家属们的心理处境”。
前段时间,“00后女生当守墓人”被社会热议,话题的女主人公谭春燕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她看到的网络评论都是友好的,曾经不理解的亲戚们看到后也转向支持,许多陌生的网民还表达了“羡慕之情”。
民政部《2021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21年年底,全国共有殡葬服务机构4373个、职工8.7万人。近年来,越来越多的90后、00后陆续走进殡葬行业,与这一行的前辈们相比,尽管他们一样需要与恐惧对抗,也会遇到误解、偏见甚至歧视,但是他们受社会和家庭的接受度逐渐升高。
暴利?没有,那是非法
暴利——这是外界对殡葬业误解最多的。
受传统生死观、鬼神文学和影视剧影响,普通人与殡葬行业保持着距离。杨海波于2009年创建了这一殡葬行业的求职招聘网站,帮助职业院校的殡葬专业毕业生、有意向进入殡葬行业的求职者寻找对口工作,他对殡葬行业的现状和发展了解得很清晰。他发现,甚至刚接触殡葬的学生也相信会挣很多钱。
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民政与社会治理学院副教授魏加登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采访时表示,殡葬行业从业者工资不算太高,刚毕业的学生月工资收入多在4500元-7000元,并且行业内不同单位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
几名走上工作岗位的毕业生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他们的工资根据岗位不同有高有低,多数会比当地平均工资要高一些,但从来没听说过月入好几万元的人,除非利用非法“殡葬一条龙服务”,牟取不正当利益。
“殡葬一条龙服务”原本是对逝者丧葬事宜的完整服务链条,将各项殡葬内容系统整合,为家属提供整体治丧的服务。
非法“殡葬一条龙服务”利用家属与殡葬行业的信息不对称和焦虑、悲伤情绪开出更高价格,业内人士介绍,比如在殡仪馆5000元就可以办完丧葬后事,非法“殡葬一条龙服务”往往从逝者在医院时就开始下手,并以家属“死者为大”的心理收取数倍的高价,其实大部分工作都由殡仪馆完成,非法“殡葬一条龙服务”赚走了大头,而且他们只需要负责对接、交涉。
一位在殡仪馆工作的年轻人告诉记者,由于遗容整形需要,殡仪馆对特殊遗体收费会比正常遗体高一些。从事非法“殡葬一条龙服务”的人经常借机挑事,怂恿家属与殡仪馆产生矛盾甚至动手,最终抢走生意。
一些刚入行不久的毕业生看到这些现象心理不平衡,之后可能就会想做“一条龙公司”。本应很阳光、很气派的为生命最后一程服务的工作,丧失了原有尊严和价值,更多地成为追逐暴利的项目。
作为把学生送入“水很深”的殡葬行业的教师,魏加登最担心行业内不良习气对学生的污染,劣币驱逐良币,学生被同化成非法“殡葬一条龙服务”暴利链条的一部分。
清闲?好就业,很辛苦
出生于2000年的夏聪选择殡葬专业时有些随机。他父亲的朋友在当地从事这一行,在吃饭聊天时谈到殡葬专业,就向夏聪推荐。“我感觉这个行业就业还行,家里也支持。”夏聪告诉记者。
殡葬专业确实好就业。“只要你愿意干、肯干,就业肯定没问题。”魏加登表示。不同专家的统计显示,每年殡葬业缺口约为1万至2万人。
尽管暂时没统计具体数据,杨海波通过招聘网站流量分析,现在各家单位的需求很多,缺口很大,“人员供不上”,特别是殡葬服务型企业的缺口挺大,有的公司一年光人员缺口就有一二十个。这对每年千名左右应届毕业生的殡葬就业领域是非常高的招聘需求。
令夏聪感到意外的是,当他告诉朋友时,他们竟然都看好殡葬专业。
这种情形是近几年出现的。杨海波接到不少求职电话,一些年轻人不是学殡葬专业、想到殡仪馆工作,一个原因是他们从网络上看到殡葬行业工作“十分清闲”。
“一是好就业,第二工资还行。”夏聪说,他对休假安排也比较满意,放假安排大多是“上一休一”“上一休二”“上一休三”,每个月还会有轮休假。其实,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样轻松,这里的“一”指的是24小时。
在公墓上班的谭春燕确实要比殡仪馆工作的同学要相对轻松,“朝九晚五”按时上下班,月休4天,“也可以囤起来休假,可以出去度假旅游。”当然,工资要比殡仪馆的同学低。
谭春燕坦言,她所在的公墓刚开发没几年,所以工作内容比较少,一般都是在办公室坐着,等着客户到来后提供接待咨询、安排下葬、带客祭扫等服务。
谭春燕在观察中发现,在网上关注她的多数是年轻人。从评论里可以看出,他们觉得在社会上压力太大,社交、人情世故让他们觉得很烦躁,“他们好像觉得我的工作更好”。
事实上,殡葬工作非常辛苦。“一年365天,喊你什么时候上班,你就得什么时候到。”李娟说,因为人过世不挑时间,“无论白天或晚上随时都有可能”。
一些非正常死亡的遗体,对新入职人员的感官和心理的冲击都非常大。夏聪工作一年后,看到意外身亡的逝者遗体仍然感到不适应。
魏加登曾接到一个电话,一家殡仪馆的领导称赞他的学生素质优秀——一位毕业不久的学生缝合了一个坠楼身亡的男孩遗体,四分五裂的形态即使在被修复整理后,男孩的家属也不敢看。
工作时间更长的李娟遇到过更多“非正常的遗体”:有高度腐败的、有河里或井里需要打捞的、有在山沟里面需要抬出来的……夏天经常会接到腐败的遗体,“那个味道是非常、非常难闻的”。她说,如果不是这个行业的人,“可能闻到后一个星期都不想吃饭”。
这些都是殡葬职工要面对的事,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
挑战?对抗恐惧,期待尊重
一口黄色的棺材和一台略显陈旧的火化机摆在教室后面,学生们坐在前方的椅子上盯着投影仪听课,不时低头记录。
讲台上,魏加登讲到“有的遗体从冰棺中直接被放到台子上,因为受热滑动会掉下来”,几名学生瞪大眼睛,一名学生咬住了手指。
“不要害怕,注意根据温度调整遗体摆放的位置。”魏老师强调,在实际工作中,资料是不可照搬的,“你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节关于如何正确操作“生命最后的熔炉”——火化机的课。
遗体在火化机中化成骨灰大约需要1个小时。课堂上,魏加登向学生们讲述遗体在火化炉里的各个阶段:哪个阶段会有水分蒸发、哪个阶段容易冒黑烟产生污染物……从包裹物、随葬物的快速燃烧一直到烧至“骨灰酥、白”状。
“我们是见过人体腐败的,画面看起来让人非常难以接受。”李娟说,其实火葬真的是最环保、最干净的一种遗体处理方式,骨灰也更有利于保存。
当面对真正的遗体火化时,夏聪心里“有点虚”——有机物在烈火中成为无机物,比在网络上看到的更震撼人心。
他感慨,学习都是学的理论,与真正工作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夏聪去年从学校毕业,到重庆一家殡仪馆工作。
实习时,单位给夏聪提供了殡葬礼仪、手工缝合、穿衣化妆、火化操作等技能培训。
第一次实际操作,夏聪为一名老年逝者整理仪容:刮胡子、剃头发、沐浴、穿衣。触碰到遗体时,他的手上感觉“冰凉冰凉的”,有些畏惧,“还好,有几个师兄带着,不然我一个人还是不敢。”
悲伤、压抑的工作环境,这是殡葬从业者必须面对的挑战。
目前,全国共有5所大专院校、3所中职院校开设殡葬专业。作为其中之一,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自1999年以来,累计向社会输送了3000余名毕业生。魏加登说,“虽然毕业后有少部分人没有从事殡葬行业,但从业后离开的仅是个位数。”
其中一人是在殡仪馆工作的男生,“老觉得不太舒服”,因为殡仪馆整体环境悲伤、压抑,让他心态长期低沉,最后转行卖服装去了。
留下的年轻人,在入行初期,依然要从心理上对抗来自外界固有的歧视。
“怎么在那么恐怖的地方工作”“你女儿身上会沾染阴气”“看到你女儿就怕”……2019年春节前夕,广西百色实验小学一名教师在学生家长微信群里,公然歧视在殡仪馆工作的家长,引起社会关注。许多受访的殡葬专业的学生称,看到此新闻时都十分气愤。
谭春燕选专业时,得到了父母的支持,但是一些亲戚比较介意,劝她不要报殡葬专业。工作后,她有时也会头疼怎么向亲戚们介绍她的工作,“守墓的?看坟的?都不太合适。”
另一名殡葬专业的在校女生,鼓起勇气向亲戚介绍自己的专业,被一位上年纪的亲戚骂了一顿,“和死人打交道的”,斥责她“找不到对象、嫁不出去”。
在民政部2021年的最新公报中,全国火化炉共7043台,全年火化遗体596.6万具,火化率58.8%。全国1774个殡仪馆,共有职工4.7万人。
杨海波表示,现在社会上很多人已经在逐步正视殡葬行业,但是还没有达到完全与其他行业同样受人尊重的程度,“有时候我们出去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干这个的”。
李娟说,人们恐惧的不是那个去世的亲人,而是恐惧死亡本身,进而对殡葬行业的人产生忌讳。也正因如此,当大家都不愿意面对死亡,当亲戚朋友离世后,特别是在脱离开农村丧葬传统的城市,很多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像习俗或者流程等后事都很繁琐,“需要专业人员去解决问题”。
(应受访者要求,夏聪为化名)
编辑/樊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