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糖果的,卖年画的,卖风筝的,卖灯笼的,花里胡哨的货摊儿,在琉璃厂东街西口和琉璃厂西街东口沿着南新华街两边向北摆去,满街的人,都快人挤人了。举手一摇就听小槌敲鼓声的风车,红眼睛、一身白的“兔爷儿”,抖起来嗡嗡作响的空筝(空竹),让我们挪不开腿。在回家的路上,若是能举上一串几尺长的大糖葫芦,那就满载满归了——这才叫逛厂甸,这才叫过了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厂甸原来就是琉璃厂。而琉璃厂,则是老北京的“五大厂”之一。“五大厂”是明永乐帝朱棣及其后营建京师宫宇殿堂宅邸而设的。永乐四年(1406年)朱棣准备迁都北京,派臣到山西、四川、湖广、江西、浙江采木备料。永乐二十年(1422年),设存放备料和制造部件的“五大厂”(又称“大五厂”),即:神木厂、大木厂、琉璃厂、黑窑厂、台基厂。
清代朱一新在《京师坊巷志稿》中说:“台基厂,亦称台吉厂。工部设五大厂……神木厂在崇文门外,大木厂在朝阳门外,琉璃厂、黑窑厂在外城。”
由著名小说家张恨水先生审定、于1935年出版的《北平旅游指南》中说:“明工部五大厂……崇文门外神木厂、交民巷台基厂、左安门内黑窑厂、朝阳门外大木厂、和平门外琉璃厂。”
以上文献对“五大厂”记了一个大概,其中也有笔误,比如“左安门内黑窑厂”,是“右安门内”之误。按照1986年出版的《北京市街巷名称录》一书记载,它的具体方位应在陶然亭路路北,其北端穿过南横街,连通粉房琉璃街,直达骡马市大街。
根据明万历-崇祯年间街巷图及清乾隆十五年街巷图绘制五大厂示意图
琉璃厂:特制皇家专用的黄色琉璃瓦
琉璃厂,在辽南京(幽州)、金中都(燕京)时属于城外东郊的海王村。元代,此地就设立了烧制琉璃瓦的窑。明永乐帝迁都建新皇城,为生产宫殿所需要的大量各色琉璃瓦及配件,在正阳门外、宣武门外的海王村设琉璃厂。
黄色琉璃瓦是皇家专用,北京紫禁城里绝大多数楼堂殿阁均覆盖黄色琉璃瓦。文华殿在明初为太子读书处,用绿琉璃瓦;清康熙之后实行秘密建储(不明定太子),将绿琉璃瓦改成黄琉璃瓦。宁寿宫中轴线南端的畅音阁是大戏楼,为蓝琉璃瓦黄剪边卷棚,其对面的阅是楼,是皇帝、太后、后妃看戏之处,用黄琉璃瓦蓝剪边卷棚。东华门内的撷芳殿(东三所),因诸皇子所居,俗称“阿哥所”,其前后正殿、配殿均覆盖绿琉璃瓦。神武门内东西相向,各有值房五间,悬山顶,覆黑琉璃瓦。
除琉璃瓦外,古建筑屋脊还装饰琉璃走兽,最多不过9个(均为奇数),只有故宫太和殿超过此数,为10个(偶数)。在走兽之前,有一“骑凤仙人”,又名“仙人指路”,走兽依次为:龙、凤、狮子、海马、天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手持金刚杵、背生双翼的猴面人像,以排行第十而得名)。依律,建筑的品级决定走兽配置的多寡。
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为防蒙古俺答部侵扰,北京兴建外罗城,琉璃厂和黑窑厂被圈进永定门等南线城墙内。
清乾隆年间,北京城内的窑厂全部停火,琉璃厂的琉璃窑被迁到门头沟九龙山麓的琉璃村。其后,又将原本办在内城东华门外的“灯节”迁到了琉璃厂,并由此形成了春节庙会。当年出任《四库全书》总纂官的协办大学士纪晓岚的宅第,就在琉璃厂之南的虎坊桥路北。近水楼台,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琉璃厂有名的书肆可达三四十家,其他诸如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之类的店铺,也似雨后春笋。
由于灯会,琉璃厂的名号在民间已被“厂甸”所替代。清吴长元的《宸垣识略》记载:“自正月元旦至十五,厂前陈设杂技……游人杂沓,市肆玩好、书画、时果,无不毕集。”
说“厂甸”,不能不说将琉璃厂分割为“琉璃厂东街”和“琉璃厂西街”的南新华街。民国初年,为解决内城和外城的交通问题,开辟了连接内城和外城的通道,并命名为新华街。但由于内城墙的横亘,新华街一直成为“断头路”。当时,内城人若到厂甸,需要绕道宣武门。1927年初,城墙终于破开,并开辟了左右两个被命名为“和平门”的券洞门。后来城墙及券洞门都被拆除了,和平门也就成了前门西大街与新华街相交的十字路口。
琉璃厂东街,东至延寿寺街(金代,被俘虏的宋徽宗就曾被关押在延寿寺),叫“厂东门”。琉璃厂西街,西至北柳巷(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写《南城旧事》的作家林海音曾寓居此胡同),叫“厂西门”。新华街与琉璃厂街形成十字路口,其东北侧有中国书店。书店身后,是当年香火旺盛的吕祖祠。吕祖,即八仙之一的吕洞宾。琉璃厂东街内的火神庙,曾是宣武区文化馆的所在地。
琉璃厂今日街景
黑窑厂:当年一炉可烧制砖2200块
“黑窑厂街”北起南横东街,南至陶然亭路。这条街源起于明代“五大厂”之一的“黑窑厂”。它是烧制筒瓦、板瓦及大小条砖等建筑构件的地方。据说当年的一座中窑,一炉可烧制砖2200块。
清康熙年间京城内的窑厂被裁撤,这里只留下了挂名的小街。
清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中写道:“瑶台即窑台,在正阳门外黑窑厂地方。时至五月,则搭凉棚、设茶肆,为游人登眺之所。”当年被废弃了的黑窑厂形成了黑窑厂街,其街南端是横向的陶然亭公园路。
陶然亭西湖北岸有一个被称作窑台的高三丈余的土岗。有说它是唐代窑址,也是明代黑窑厂的一部分。晚明时期,窑台供奉“窑神”昆吾公。清乾隆年间,窑台上建真武殿,殿旁设搭凉棚的茶馆,当年窑台云集。云集宣南会馆的赶考学子常登台赏景,作重阳诗会;又有梨园子弟,包括票友及富连成班的生徒,在此喊嗓练功。一时间,窑台成为京都南城登高胜地。1952年,此地建立了陶然亭公园。年轻时,我家在菜市口附近,曾从骡马市大街路南的粉房琉璃街一路南行,穿过南横街,走过黑窑厂街,到陶然亭公园与朋友聚会。记得当年黑窑厂街两侧四合院、三合院连成两条线,后来也知道,黑窑厂的糖油饼在京城很有名气。
黑窑厂如今已经建造起一座茶馆
台基厂:各种石材曾堆积如山
北京的台基厂大街北接东长安街,往南穿过东交民巷至崇文门内西大街,其中有横向的台基厂头条、台基厂二条和台基厂三条。清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在“台基厂”条目下写道:“亦称台吉厂……西有总税务司署。迤北为王府街……裕亲王在台吉厂……安郡王府在台基厂南口……台基厂,堆放柴薪及芦苇。”于是有说“堆放柴薪及芦苇”而建台基,是为防柴草失火。对此,我不敢苟同。前门外,有“草厂头条”至“草厂十条”,应该就是当年堆放草料的地方。从明到清,台基厂的用场大有改变,当是必然。
罗哲文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建筑》书稿中,《台基与基础》一节专门讲“台基”的单元,其中说,“中国古代建筑的宫殿厅堂立面形象以三部合成,也就是下部宽大的台基,中部的墙柱结构和上部巍峨的屋顶……”台基有等级的高度规定,常见的台基为方直轮廓,台基有附设阶梯和栏杆。
台基材料大部分是石料,《故宫志》里说,这其中有产自北京房山大石窝俗称“汉白玉”的白大理石及青白石、艾叶青,还有门头沟的青白石、花岗岩,顺义牛栏山、门头沟马鞍山的清砂石,房山周口店的石灰,山西曲阳的花岗石。而澄浆砖、城砖来自山东临青,那铺地的帝王黑“金砖”则产自苏州“御窑”。
当年,在台基厂待加工或已完工的汉白玉、青白石、花岗岩石材和准备运走的“台基”,当是堆积如山。
年轻时,我几次到台基厂开会,曾进过路边的松鹤楼餐厅,记得同行朋友点了一道松鼠鳜鱼。
神木谣碑
神木厂:遥想“神木”或碑亭的遗迹
明代张爵的《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的“崇文门外”条中有“神木厂大街”之名。
张恨水先生的《北平旅行指南》中说:“黄木厂,东便门外迤东五里许、二闸迤南,有黄木及木神庙。”该书还将厂内石碑上的乾隆“神木谣”抄录下来,其前序写,“都城东有巨木焉,其长六十余尺,卧于地,骑者隔木立,弗相见也……”谣中有句:“四百春秋一瞬夫,雨淋日炙风吹敷……”碑阴面刻字:“……化为邓林疑夸父,燕京创业明成祖……”
我在北京地图城外的东部查找,终于在东便门外通惠河之南和广渠门外双井桥东北发现了“黄木厂”的标记。具体来讲,它在距东便门外通惠河原大通闸三里左右的庆丰闸之南,现今的三环中路东侧,东郊火车站西,若以广渠门为坐标,它在广渠门外东部,双井十字路口东北,原内燃机厂的北侧。
明清时期,庆丰闸是京城踏春消夏之地,用当下的话就叫游人打卡地。水中游荡着游船画舫,绿树葱茏的岸边,茶馆酒铺迎来公子王孙,觥筹交错,弦曲歌声不绝于耳,说书人拍案的响板声惊醒听书人。店铺老板为客人侍候笔墨,公子爷在窗边的墙壁上边写边吟:“花明两岸柳霏微/到眼风光春欲归/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辉/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鸭飞。”笔者在诗后题:“河干集饮兼吊雪芹。”有人认出,题诗者正是清初英王阿济格的五世孙——爱新觉罗·敦敏,时为乾隆三十年(1765年)乙酉三月,他所凭吊的“雪芹”,正是其好友——1763年去世的《红楼梦》作者曹雪芹。
2009年,横跨东三环庆丰闸旁侧的庆丰公园建成。公园临水的地方,在一条长廊的橱窗内,摆有巨大“神木”——金丝楠木的照片,可谓相得益彰。
戏曲理论家、老北京风土文化学者齐如山先生在《北平怀旧》中说:“皇木厂又名神木厂……乃乾隆年间运来……建了二十几间长廊以覆之。据老辈人云,近根最粗处,两人各骑马上,站立木之两边,彼此看不见。在光绪年间,已稍腐朽,然仍算完整。旁边有御碑亭一座,中有乾隆题诗纪事之碑……日本投降之后,我又去看,则被人劈烧,所存无几矣。”
恍然,原来崇文门外东侧的“神木厂”,既称“黄木厂”,也叫“皇木厂”。
清代,将“神木”迁运走后,“神木厂大街”则被改作了“花市大街”。
清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中,有“花儿市”一节,其中写道:“花儿市在崇文门外迤东。自正月起,凡初四、十四、二十四日有市……所谓花市者,乃妇女插戴之纸花……有通草、绫绢、绰枝、摔头之类,颇能混真……”花市,是做花者于每天早上拿着绢花、纸花到街旁去卖;而集市,则是买卖日常生活用品。
清吴长元在其辑撰的《宸垣识略》中说:“火神庙在花儿市,明隆庆二年(1568年)建,为神木厂悟元观下院……本朝乾隆四十一年重修,每月逢四日,自庙前至西口开市。”几年前,我为寻找曹雪芹曾经暂住的卧佛寺,寻到这火神庙,发现后来搬进来的是区图书馆。
当年的花市大街后来一分为二,称“西花市大街”和“东花市大街”。1959年,我的母校(北京市第二十六中学,原汇文中学)崇文门内的老校址因建北京站而迁建。初一年级时,我们临时在花市大街南侧上堂子胡同的一座大套院里上课。放学以后,我和同学常逛花市大街——到崇光电影院或电影院对面的新华书店。迁到广渠门外双井之北的黄木厂,后来建起了北京钢琴厂及酱油厂、味精厂,但不知那厂址内如今还有没有“神木”或碑亭的遗迹。
大木厂:曾是獐鹿出没的地方
在《京师坊巷志稿》和《北平旅游指南》中,都有“大木厂在朝阳门外”之说。昔日的“粮门”朝阳门外紧临城门的地方叫“关厢”(城门外大街和附近地区),然后是一条通向通州的曲线道路。依次为:神路街、关东店、呼家楼、小庄、红庙、慈云寺、八里庄、十里堡……却没寻见有关“大木厂”的信息。
有说大木厂在现今的大北窑附近,又有说大木厂距黄木厂很近。如果大木厂在大北窑一带,那的确距双井之北或庆丰闸附近的黄木厂不远。
清于敏中、英廉、窦光鼎、朱筠等奉敕纂修的《日下旧闻考》中,援引《明永轩日记》载:“工部设五大厂,一曰神木厂,在崇文门外……一曰大木厂,在朝阳门外……凡各省采到木植俱于二厂堆放。”又称“大木厂即獐鹿房厂”。如是,我们找到獐鹿房,当会寻到大木厂。
明初的北京城,包括城畿附近,由于元大都皇室及大批臣民逃撤北去,余下的居民已经不多。当时的朝阳门外除了零星村舍,大片地区为草木丛生的荒地坟冢。当年,也就是现今的长安街东端是城墙,没有建国门,西端也没有复兴门,直到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军侵占北平,日本人准备在北平东郊建工业区,将长安街东端的城墙上开洞,称启明门,同时修沙土路,建砖窑。其窑群北端,竖立着高耸烟囱的砖窑,被叫做大北窑。而五百多年前的元末明初,这一带草木丛生,是獐鹿出没的地方。明时,曾将这里命名为獐鹿房,辟为皇家猎场。
多次寻觅不见,后来从一位小时候家住呼家楼、大北窑附近的朋友处打听到,这獐鹿房就在当今的国贸大厦至金台夕照一带。
大木厂与神木厂究竟有什么区别呢?《明永轩日记》中说:“大木厂兼收苇席。”有学者认为:“直径超过二尺者为大木,直径超过五尺者为神木。”
在罗哲文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建筑》中有《大木作维修技术》一节,其中提到的“大木作”有:木柱、墙内柱、大梁、额枋、承椽枋、檩子、角梁等。这些大木作当是大木厂制作的活计,需要木工来完成。
齐如山先生在其《北京三百六十行》一书中有《木工类》一节:“凡用木料做器物的人都叫木工,或曰木匠。”齐先生说,木工的头一行,是开木厂子的,专门估工、估价,设计包办;能画图、出样,绘制所有工程之图。此外就是专管建筑的木工,做梁柱椽檩、门窗隔扇,还有箱柜匠、硬木器匠、雕刻木器物件的牙子作等30余类。
我注意到,西单二龙路地区东北原有地名称大木厂。在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的“北京城街巷胡同图”上,西单牌楼之北缸瓦市街中部的西侧,标有曲尺形的打磨厂胡同,文献中说,这个胡同又名大木厂,后来讹传为“大木仓”,1965年并入新皮库胡同东段后,更名为大木仓胡同。其附近有大木仓北一巷、大木仓北二巷、大木仓南巷。昔日的大木厂占地不小,且临近“大明濠”(原为元代金水河,后因上游断流而成排水沟,后修成暗沟,现为赵登禹路等)。清初,世袭罔替铁帽子王之一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府,就建在二龙坑。上世纪50年代起,这里是高教部和教育部所在地。那么,这个曾经被称为大木厂或打磨厂的地方,与明代“五大厂”之一的“大木厂”又有着什么关联呢?
沧海桑田,老北京的胡同数量时长时消,胡同名号的变化也更具时代特色,如果没有文献的记录和佐证,一些古老的人文史地留痕很可能会在时光流逝中被遗忘。
文并供图/刘孝存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