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明人野史笔记中关于沈万三在洪武年间的“事迹”非常多,可信的材料却表明沈富的活动是在元中期至元末。王行作《沈荣甫墓志铭》中写道:“初,荣父(同甫,即沈荣)之先君子(即沈富,沈万三)游于故侍讲袁文清之门,公每嘉其敦信义。时楚之长沙攸县人冯子振方张声誉,号海粟,以文翰自矜许,来吴必主之,深加爱厚,为大书‘积善’二字,殆以表其志也。及荣父持家政,乃筑堂构宇,以冯书揭诸题间,既以承夫先志,又以勗(勖)其后人,是足以见其好善之心矣。”
这段文字表明:第一,沈万三去世以后,其子沈荣曾主持家务,而沈荣死于洪武九年,王行为沈荣写的墓志铭提及沈富时用的是“初,荣父之先君子”,足以证明沈万三比沈荣去世早得多。
第二,沈富(万三)曾经拜访过元侍读学士袁桷,袁对其人品表示赞许;而袁桷死于元泰定四年(1327),下距明朝开国(1368)41年。冯子振曾多次下榻于沈富家中,并为他题了“积善”二大字,据《元史》冯子振与陈孚同时,亦为元中期人。这里顺便说一下,沈富、沈贵继承父业,家境日益富裕之后,也开始了在文化方面的追求。清人龚炜作《沈万三能文》中说:“沈万三妻丽娘亡,三思之,作恩锁台,置离思碑,有云:‘玉骨土融,百形皆幻;红脂尘化,万态俱空。构堂见其情牵,树碑由于恩结。’”并感叹道:“元末云林(倪瓒)、金粟(顾仲英)家并丰赡,都以诗文书画领袖风雅,而万三则群指为富人耳,谁复知其能文者?”沈贵则习绘事,以画葡萄著称。正因为沈万三兄弟已有一定文化素养,才能同袁桷、冯子振结交。
第三,上引沈荣铭文说“及荣父持家政,乃筑堂构宇,以冯书揭诸题间,既承夫先志,又以勗(勖)其后人”,清楚地表明沈荣在沈万三去世以后,构筑了积善堂以资纪念。积善堂建于元末,有吴县著名高僧释妙声作《沈氏积善堂》诗可以证明。原诗云:“翰林宾客散如云,积善于今喜有君。背郭堂成因旧扁,传家书在足前闻。屋头雨过乌尤好,池上风清鹤不群。我亦袁公门下客,题诗三叹感斯文。”王行文中说沈荣建造积善堂是为了继承“先志”,稍有古文常识的人都知道“先”字指业已过世之人。释妙声的诗则明说他同沈富一样曾为袁桷“门下客”,有感于故人凋谢,风流云散,喜见沈荣能传家继业,即“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意。读了上述材料,确定沈富(万三)死于元朝末年,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据明人碑记,周庄永庆庵的创建是“元至正八年僧智修依里人沈万三,乞水西田数亩结茅于此。自元及明时有修葺”。到目前为止,沈万三可考的事迹不过如此,都是元中期到顺帝前期事。如果一定要为沈万三提供一个大致的生活年代,那么,我们可以推断他出生于1286年前后(其子沈荣生于1306年),死于1348年至1356年,活了六七十岁。
沈万三既然是元朝人,却未见元人关于他的记载。至于入明以后,有关沈万三的传说越来越多,却没有一条是出自同沈万三本人有直接接触的人之手,现存洪武年间官方或半官方的文献也从未提及沈富本人。洪武十二年卢熊纂刊的《苏州府志》多达50卷(首图1卷),竟然也没有涉及沈万三及其家族。究其原因,其实并不难理解,元明之际,元人著述散佚毁弃的相当多,生活于元代的沈富不过是个“多田翁”,既未出仕无政绩可言,又算不上文人雅士,不足以跻身“儒林”,默默无闻自在情理之中。到明朝建立前后,其子孙不仅积累的财富越来越多,而且不少人因家境富裕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一方面在朱元璋推行的粮长制度和命地方官推荐各类人才的措施下出头露面,甚至担任朝廷官职;另一方面同当地的文人有较广泛的交往,沈家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大。尽管沈万三早已去世,沈氏在洪武年间也已分成四家,但是人们提到江南首富沈家时还是习惯用沈万三来概括。明中期以后的人士除了大学士朱国祯撰写《皇明史概》下笔慎重,以刘三吾所撰沈汉杰墓志铭为基本依据,对“俗传”沈万三事则持疑似之词;其他著书立说者多不免捕风捉影、人云亦云。就连嘉靖至万历初享有盛名的文学家、史学家王世贞也不免在沈万三事迹上有失误。如他记载永乐年间锦衣卫指挥佥事纪纲的不法劣迹时说:“吴人故大豪沈万三子文度。万三生尝伏法,高皇帝籍没其家,所漏赀尚富,而文度颇为人把持其短,患之,因纲舍人蒲伏见白,进黄金百两,白金千两,龙文被一床,龙角一株,奇宝十具,异缯绮四十匹,愿得从贽御列为外府外厩,岁致粲六百石、钞二十万贯,酝百石,布帛以时进,食饵羞果以月进。纲许之,仍语文度:‘吾后庭未充,若为我吴中征好者不为数。’文度因是挟纲什伍而分民间室,亡谁何者。”这段记载漏洞百出,根本不可靠。莫旦在弘治《吴江志》中明确记载其祖辈莫辕“姻家沈文度者万三之曾孙也”。洪武二十六年“蓝党”事发后“文度死,家谪戍边,先生(指莫辕)收养其女(沈文度女)于家” 。沈文度是沈万三的曾孙,在“蓝党”事件中他身死家破,幸免于难的姻亲莫辕冒着风险把他的一个女儿收留家中,直到建文帝即位大赦天下后,莫辕才为她置办妆奁,嫁到原许配的刘家。王世贞却把沈文度写成了沈万三的儿子,而且把洪武末年已一败涂地的沈家描写成在永乐时期仍然富裕非常。这件事情与他极力追求写一部“国朝”信史的愿望未免相距太远了。由于王世贞的名气大,钦定《明史》的编纂者未察其讹,又把这段情节采入《佞幸·纪纲传》。光绪《周庄镇志》也沿袭其说,还在开头加上“沈旺,字文度,万三之子”,真是越搞越乱。孰不知沈万三的曾孙辈取表字时多作“文”某;沈旺是见之于《逆臣录》中的人物,必死无疑。下文谈及洪武三十一年二月最后决定将“胡蓝党”犯成丁男子全部凌迟,妻孥田产入官时,为首的已是沈旺之孙沈德全,沈旺在这以前不是已被处决就是瘐毙狱中,怎么可能在永乐年间又东山再起,勾结幸臣纪纲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呢?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