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黄昏后,下楼摘得一朵只剩半边的山茶花,回来泡茶,用茶叶包装折了只青柑味的千纸鹤。生活最佳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对木心这一句心有戚戚。是啊,一个人的清闲胜过一群人的热闹,哪怕是在家人团坐,灯火可亲的除夕。
一曲《难忘今宵》已经唱过,外面爆竹声仍未消停,噼里啪啦,很像急雨。开窗探视,果然是雨,一场应景之雨。也许因为雨,也许因为茶,在旧年新岁交替之际的漆黑的凌晨,枕着爆竹似的雨声,我回想起过去的冬夜雨境。
何以为家?何以为乡?从小到大,我都是在外婆那里过年,也有例外的时候。师范的一个寒假在奶奶这里度过。
上师范之前,几无课外读物,《中学生博览》在班级里传来传去,被视为稀罕。一本《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简直让人大开眼界,又期许能别开自己的生面。我记得有一个雨天,撑伞走去河对岸的同学家,料想能借到两本书看,聊了两句,坐了半小时,空手而归。一种饿了似的看书念头,那时候悄然萌动。
初中之后便是师范,师范第一个寒假,为满足阅读饥渴,我冒学校图书馆规定之大不韪,偷偷将《红楼梦》塞进书包带回家。
过的是饭来张口、饭毕撒手的日子,从醒来到睡去,我只干读书这一件事。皇皇巨著,一百二十回,编排成一本,每一页上方块字之小小密密麻麻,可想而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的阅读体验——以每天十回的平均速度,似猛嗅,似缓咀,如饥似渴中细嚼慢咽。
没有微信的年代,没有网络的村庄,一座怡红快绿大观园,一帘荒唐旖旎红幽梦,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小镇女生废寝忘食。夜深天冷,早早睡下的祖母不时催促着“困呀,困呀”,而我呢,照旧端坐桌前,翻着泛黄的书页。后来我索性熄了灯,点上蜡烛,滴两滴蜡油,将其固定桌角,灯如红豆,夜读红楼。有几个片刻,不经意抬头,目光触及没有窗帘的玻璃窗,上面映出自己黑色的身影。夜,静极,没有走过几顶桥、没有爱上看云的心,同样静极。冬夜漫漫,没有空调,没有取暖器,没有暖手袋,因为专注,竟没想到一个冷字。那萤然一灯,灯火笼罩着的小小一隅,泛黄纸页残留的隐隐墨香,那气氛,像什么呢?像大观园唱戏的丫头在无人瞧见的蔷薇架下,用树枝一笔一画写“蔷”字,片云致雨,人走字消。
“活了二十年,终于有幸把《红楼梦》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感慨颇多,在此选出几篇读书随笔与诸君共赏。”重看当年这段字,想发笑而未笑成。明明天真年代,恁是顺着惯性装深沉,装也装得毫无新意。
一本《红楼梦》,一句一行看完(所见只是皮毛,只是故事),觉得心中有些许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愤与悱,不吐不快。为此,冬夜气温很低,作文兴致颇高,不想扰了老人睡眠(实则是不想被她的再三催促所扰),转移至空阔的客厅,伏在冰凉的大理石茶几上,为发誓不嫁的鸳鸯、学习作诗的香菱、不枉担虚名的晴雯三人写下三篇文。懵懵懂懂朦朦胧胧的年岁,辨不清三位小女生打动我的是什么,因为不嫁、作诗和勾引(带引号的)主子?如今看来,原是为我在她们的人生风景里看到让自己动容的风月,跳出文本来说,是因为曹公这盏梦中点燃的文学之灯,让我照见自己心性中根深蒂固且自认为珍贵的成分。
木心说自己是黑暗中大雪纷飞的,而他的书就像在雪地上奔跑。的确,读他的俳句,好似邂逅飘飘洒洒的雪花。读他的文章,犹如漫步在落英缤纷的雪天。怎么突然想到这里?因为想起那年冬夜读红楼,白纸黑字写香菱她们,也像彳亍于纷纷的雪天,清冷,兴奋,贫穷,丰盈。
关于读诗作诗,林黛玉说自己最不喜李义山的诗,除了“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句。大抵因为她是伤春悲秋敏感多心的林黛玉,因为喜欢听雨的人所听并非只是窗外之雨。有一回,回目是“金兰契合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写:春来秋往,黛玉旧疾复发,总是咳嗽。一日,宝钗来潇湘馆看望她,说起这顽疾,问的问题,给的建议,没有人情世故的客套话语,提醒她以平肝健胃为要,叫她每天早起吃燕窝粥。细细叨叨,体贴入微,句句都出自真心真意。黛玉为此受了感动,前嫌尽弃,敞开心扉,对宝钗说出好一番交心体己话,并将她引为知心姐姐。又因为黛玉虑及自己寄人篱下,不想生事惹人嫌,宝钗回去后,当晚就叫人提灯冒雨送来一大包上等燕窝。
有约在先的宝姐姐因雨爽约,宝哥哥却戴着箬笠,披着蓑衣,提着明瓦灯笼冒雨而来。来了,没别的什么话,也只是关问药吃了没有、饭吃了多少云云。说走了走了,又转身问心爱的林妹妹明朝想吃什么,他直接回老太太去。她没有提及所需的燕窝,只一笑而掩过,催宝玉夜雨早回,又将书架上一盏雨天用的玻璃绣球灯递予他。
是夜,常常听雨的黛玉,一时感念宝钗,羡慕她有母有兄,一时想起宝玉,觉得与他再好也难免有嫌隙。想着这些,她“又听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幽幽暗暗,冷冷暖暖,这样的金兰契与风雨夕,为坦诚相待与一份惦念,为苍凉的人生底色中添了一抹暖色调,胜过千万个晴光潋滟的寻常日子。雨契合了人的心境,人赋予了雨的意境。佛主的甘目澄清如大海,诗人的清泪多情似春雨。
那个冬天,那扇窗下,我曾用笨拙的笔触一笔一画描摹对岸几棵光秃秃的枝丫分明的水杉树。那几棵水杉树,和书一样,伴我虚度阴冷的午后,与温暖的冬夜。
一个二十年,又一个二十年,须臾之间流走。有时觉得,历史长河面前,人类个体哪用得上“沉重”一词?一粒尘埃,能有多重呢?
梦里梦外,风雨无休。花落水流,只是无情。人生的况味,故事的意蕴,读到后来,理解也好,误解也罢,多少有点像黄山谷两句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