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到来，最思西瓜。但这个思，对我，打着些折扣。西瓜性寒，吃多了胃不舒服，近几年我屡遭“报复”，算是长了记性。岁月之手无形，但也无时不在一个人的身体内部做着迁移转换——曾经，我是多么傲人的瓜量啊。根本不是论牙儿吃，而是在论个儿。能吃瓜时吃不了太多荔枝。而现在，荔枝放狠吃，根本不用担心上火。火气，都到哪儿去了？
荔枝是岭南的水果，西瓜则地不分南北都有。所以人人都好像有满满的回忆。我小时候未上学前，爹妈在外，基本属于乡下奶奶家的放养娃。一到夏天，满目瓜田，便和村里的小伙伴在不同瓜棚地里窜。老家的瓜农不称“种”，而称“务”，“务瓜”和“务庄稼”各有所得，待瓜熟蒂落时，也可以拿粮食换瓜。以物易物，彼此都有一杆默认的秤。
务瓜就得看瓜，瓜田的风景要件中就得加上瓜棚。小伙伴在中间蹚，这个是你二伯家的，那个是他大姑家的。攀亲带故论上了，嘴就不亏。起码可以瓜棚里歇歇脚听听闲篇什么的。瓜长在地上，倒像是天地之赐。“杀个瓜吃”，在瓜田，连这道程序都可以省。主人跟你说着话时，眼睛已经开始了地头间的寻找，摸到熟了的，拳头一砸就可以掰开吃了。这里靠的是经验值。吃瓜在者有份，无论长幼，所以气氛都非常祥和。这算一种野吃法，但也最能把人送回童年的吃瓜现场。平原无际，天空地阔，暑气烘热但不湿黏，纵是浑身汗津津，吃一肚瓜，再有凉风过，便是无尽的清凉。
但也有伤心事，是有次明明看到有人吃瓜，却没上前吃上瓜。这兀自啃瓜的人还是自己的亲舅舅。舅舅家离奶奶家不远，要说村落分布，中间只隔一道水渠。水渠两边自成两条土路，只要跨到对岸，挨着的田垄便属于舅舅那村的了。有天是和堂姐走到了那边，抬头不远即看到个人，蹲在自家瓜棚前埋头吃瓜。堂姐眼尖，说是我的舅舅。我当然也很快认出。但要不要主动上前呢？我心里犯起了踌躇。不知怎的，我从小就跟爸爸家这边的亲人亲一些。妈妈那边的呢？只有逢年过节才愿意硬着头皮点个卯。心里隔着这样的亲疏，就觉得不能主动，怎么也得他抬头看见了，招呼我们过去吃。可生生是没等到，是不是故意视而不见呢？走时心里那叫一个委屈。这事不大，但被堂姐一说，就在亲戚间传开了，板子“打”在舅舅身上，多半是笑闹：娃们都走到跟前了，也没吃上他舅一口瓜。啬皮呢。这可真是冤了舅舅他老人家。小孩子心里那些弯弯绕，大人哪懂。尤其像我这样的，对自觉生分但又不是毫无关系的人，那种既不彻底又还爱生怨尤的分别心，真是很难为对方呢。
当然，小孩子的分别心，反映到瓜上，也并不是全然讨人嫌的。尤其被小林一茶（1763-1827）入夏俳之后。俳人的书从来都可以当四季书来读，因为里面藏着季语。译者吴菲译的那本叫《一茶，猫与四季》，夏日里有猫有娃，还有瓜，端的是“一茶调”的烂漫童趣。
且看这两首——
若是人来了
你就变只蛙吧
我凉好的瓜
（出典《七番日记》，文化十年，即1813年）
新摘的瓜
怕被人拿去似的
睡着的孩子啊
（出典《八番日记》，文政二年，即1819年）
两首诗后，都有写作年限出处，我今年再读时，便想到了与他人生轨迹的穿插对应。一茶半百才结婚，前后共三次，长男1816年未足满月夭折；长女1819年亡，未满一岁。次男、三男同样没活到一岁。老天啊，真会捉弄这个善体童心的俳人。这两首都写在他五十岁后，可以想见与这些遭际相伴相生，那种透骨的天然与烂漫或许就是无尽的追忆吧，他或许从未离开孩子那片小小的王国。在那里，瓜便是大个儿的宝物了，起那么点分别心，怎么不可以呢？倒是另一种关于瓜的分别心，有些可乐。是一部电影里，姑隐其名，两个国度的年轻人聚一起吃瓜，争说自己家乡的瓜最好吃。这种成年人的稚气之争，放回我们老家，老人家一定会慢悠悠道：“真是我的瓜娃呢。”
“瓜”自己水透清灵，何以用到人身上，却是“傻”之意？当然，具体到半大孩子身上，就又透出无限的宽宥与看破不说破的余音。长我八岁的姐姐，就曾用这种口气对我说：“窍就在这里，瓜娃哩。”她分享的是她自认为经由自己发现的秘籍，明摆带着年龄给她的天然优越感。但这优越感竟然也在某一年终止，而我也走到了连吃瓜都不能随心所欲的阶段。
世间的好物，老天给人都埋着能否消受的刻度。转口腹之欲为人生的审美与思辨，我最近注意到话唠型导演洪尚秀一句名言：“我们吃同一种雪糕，但永远不知道对方口中的雪糕是什么味道。”那么雪糕换成西瓜，怎样呢？我还是认为，是同一种味道。试想暑热当头，一家人围坐，瓜经由一人切开并分递到每个人手中。若功力娴熟，瓜牙还能切得虽裂尤整，如花瓣一样绽放。当每一块都宽窄均匀，小孩子尝到的瓜味，定和大人没什么两样。所谓共情有时也因氛围而生，当一个人说它无限好吃时，这滋味也会在空气中蔓延，这样说也像在走洪导的玄妙一路，但是，不也是味道的另一种真实？
常见日剧中的日本人，夏天吃瓜，会在西瓜牙上撒盐，谓之更甜。真会更胜一筹吗？这又是个“瓜”问题。其实，不用争，每种滋味让你觉得好吃，都是有它的前因的。
二零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
文/孙小宁
编辑/韩世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