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谢各位亲友、各位朋友、各位新东方的兄弟姐妹，感谢你们来陪我亲爱的妈妈最后一程。首先要告诉大家，心情不要那么沉重，老太太89岁了，虚岁90了，所以算是喜丧了。我也祝愿我们在座的每一位，未来的生命，要比我妈妈走得还要长，细细经历这个精彩的世界。老太太尽管一生悲苦，但是又很幸福。人生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艰难困苦和喜悦欢欣掺杂在一起。不管儿女长多大，在妈妈面前都是孩子；不管人生走多远，有妈妈陪伴的人生，就是不孤单的人生。

这一点我深有感触，这几年老太太老年痴呆，我天天陪着她其实没什么感觉，有时候还嫌老太太不认识我。但是老太太真的去了，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感觉什么都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可以把你从最遥远的地方拉回来的那个无形的绳子，突然之间就被剪断了……我相信在这里已经失去父母的，或者说失去母亲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从我们出生起，每个妈妈都会用她的温暖、坚韧、勇敢、不屈和进取的精神，为我们支撑起一个家。这个家因为有妈妈而完整，可以帮我们躲避风雨的侵袭，也能让我们看到最艰难时候的希望。有了家，我们的心就有了安放的地方。从小到大，就我而言，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妈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家给我的第一个感觉，至少我自己的家，其实不是温馨，而是艰辛。打我记事起，就深刻感觉到了人生的不易。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开始记事。我现在还记得两件事情：一件是我快五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妈因为被人诬告，被关进了“牛棚学习班”。当时我还小，想进“牛棚”里看妈妈，结果被把门的民兵一脚踹出一丈多远。那天还下着雪，所以这件事我记忆深刻，后来还是我姐把我抱了回去……还有一件事，也是五六岁的时候，我妈好不容易攒了几毛钱给我买了一双塑料鞋，我穿着欢蹦乱跳跟小朋友玩去了，后来到河里游泳，回来的时候就忘了那双鞋，因为从来不穿鞋，都是光脚，所以有鞋也给忘了。回来后我妈一看我脚上没鞋，问鞋在哪里，我突然想起来把鞋丢在河边了，赶紧去找，结果发现已经没有了。于是就被我妈痛打一顿，晚上等我睡了她又抱着我哭了半天。最后是隔壁村上的邻居，把鞋给送了回来。

老太太一天到晚干农活，没日没夜带着生产队的人干农活，还常常子宫大出血。我常常看到她就快要死掉的样子，束手无策，也让我们姐弟俩惊恐万分。即便这样，每年我们家也会比其他农民多养两到三头猪。其实养猪是一件挺累的事情，南方人养猪要吃熟食，不是散养，而是必须给猪做饭，所以我小时候记得最多的就是跟我姐一起，天天给猪做猪食。也正因为老太太的勤劳，我们家没有真正短衣少粮过。我的父亲很憨厚，从没动过我们姐弟一个手指头。但是老头子喝酒成性，每次喝完酒回来，就会跟妈妈打架，打得我和姐姐心惊胆战。好就好在我父亲脾气还算好，很少动手打我母亲，所以常常是我母亲“虐”我父亲。

南方雨水多，记得小时候，一下雨家里的盆盆罐罐就不够用，到处都是接雨水的东西，要是下了暴雨，就拿盆子往外舀雨水。就在这样的艰辛环境下，妈妈作为全家的主心骨，带着全家屡屡在绝望中不放弃，不罢休，一直维持着家的完整，也给了我们家的港湾，让我深刻理解了家的含义——不是在父母庇护下的和风细雨，而是父母带着孩子，不管遇到多少困苦都不放弃希望，不放弃对未来的追求。可以说，哪里有妈妈，哪里就有安全和温馨。尽管小时候的生活很艰苦，但是儿时的记忆依然充满了很多温馨的时刻。

比如每天早上，妈妈总是最早起来，做好早饭，让我们姐弟两个吃完了饭再去上学。因为妈妈的勤劳和精打细算，我们家从来没有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那种饥荒。家里常常还有点余粮，妈妈总是让我们拿去接济村里最贫困的人家。逢年过节的时候，妈妈总是亲手做好年糕、馒头、粽子等。

老太太的手非常灵巧。今天老太太穿的寿服，就是她十几年前自己一针一线缝制好的。她从小就跟着她的哥哥做裁缝，所以是一把好手。我记得小时候我们穿的衣服，都是妈妈自己做的，她亲手把裁剪好的棉袄、棉裤给我们穿上，帮我们抵御南方冬天的寒冷。我们小时候，南方要比现在冷很多很多，那时河面上的冰是可以让人在上面走的，现在感觉南方好像已经不怎么结冰了。当时的冬天真的很冷，到晚上被窝像冰一样冷，老太太总是会把铜壶里面灌上热水，我们小时候把它叫“汤婆子”，老太太把“汤婆子”先放到被窝里，把被窝弄热了，再让我们睡进去。有时候她自己先钻到被窝里，把被窝暖热了，再让我们睡。我记得小时候的冬天，我总是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的。

另外，在冬天的时候，妈妈总会酿一缸米酒。妈妈酿的米酒是方圆几个村里酿得最好喝的。我上高中的时候离家比较远，要走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到。在冬天我去上学前，她会给我热上一小碗米酒，喝完后我身上就热乎乎的，在上学的路上抵御寒风苦雨，就不那么寒冷了。喝米酒的习惯不经意间锻炼出我很好的酒量。我的酒量不仅是因为我父亲的遗传，还是被我妈锻炼出来的。她不允许我父亲喝酒，但是我喝酒她从来不管。

一个有见识的妈妈，对孩子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我觉得我妈妈尽管文化水平不高，一天学都没上过，但是一直是个特别有见识的人。她的一生都在为没有上过学而苦恼，所以对上学有着无比痴迷的渴望。大家可能不知道，老太太到了80岁的时候还在认字，还在一页一页地读书。从小，我妈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长大后当个先生”，“先生”就是老师的意思。所以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个不读书的时代，只要我和姐姐坐下来写作业和读书，妈妈脸上就会露出非常欣慰的笑容。

尽管文化水平不高，一天学都没上过，但是一直是个特别有见识的人。她的一生都在为没有上过学而苦恼，所以对上学有着无比痴迷的渴望。大家可能不知道，老太太到了80岁的时候还在认字，还在一页一页地读书。从小，我妈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长大后当个先生”，“先生”就是老师的意思。所以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个不读书的时代，只要我和姐姐坐下来写作业和读书，妈妈脸上就会露出非常欣慰的笑容。

因为生活一直不顺，跟老爸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好，身体也不好，所以我妈妈脸上一直有很多悲苦。直到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才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了最动人的笑容！这个笑容，和她老年痴呆后偶然把我认出来时露出的笑容是一模一样的。老妈得了老年痴呆以后，前期认出我的次数还比较多，到了后期，每十次可能只有两三次能把我认出来，她只要认出我来，脸上的笑容就超级迷人。

我觉得这是人生中能够看到的最像天使的笑容。我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后，我们家把鸡、羊、猪全都杀光了，还把全村的鸡、羊、猪几乎都给征集过来了，全村老百姓吃了整整一星期。但我一直知道，人生必须努力上进，生命才会有希望。我也知道，即使辜负天地，也不能辜负母亲的期待，所以才有了我的今天。

老妈妈的为人处世，也是我的榜样，可以说，造就了我一生的立足之本。从我记事起就记得，妈妈一直无私地帮助全村的老百姓。她当过很长时间的妇女队长，带领全村老百姓起早贪黑地干农活。谁家有困难，她一定不遗余力，鼎力相助。我清楚记得，村民们常聚在我家，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解决大家的困难。老太太一直都是全村的中心人物，即使后来到北京常住，老太太每年也要回到村里，给老百姓发钱，给村里有困难的人家解决问题。改革开放以后，老妈妈办起了全村第一个小工厂，并指导村民加入，共同致富。

我从妈妈身上学会了无私的精神，助人为乐的精神，慈悲为怀以及集体主义、共同团结的精神。这些品德一直引导着我做人做事，直到今天。在妈妈身上一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这一光辉，到今天还在照耀着我前行的道路，也照耀着新东方前进的道路。

从小到大妈妈很爱我，甚至是过分地爱我。这种爱其实曾困惑过我，但也成就了我。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儿子。我前面本来有个哥哥，可惜他四岁的时候，得肺炎去世了。这件事让妈妈心惊胆战，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被她过分地呵护和偏爱，这对我姐姐其实有点不公平。我姐姐小时候因为我，受了很多很多的委屈。今天我姐姐也在这里，我向姐姐说一声“对不起”。还好，后来我也算是事业有成，可以回报我的姐姐，回报我的妈妈。幸亏我妈妈知道，只有严厉管教的孩子才能成材，所以她在爱我们的同时，也给我们提出了很严格的要求，让我从小培养了自立自强的精神。

在我上大学得了肺结核之后，妈妈义无反顾地关掉了开得非常兴旺的小工厂，跑到北京来照看我，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她住在北大的宿舍里，弄得我的同学都很烦躁。后来又到六郎庄的农村租了个房子，后来到我谈恋爱的时候，我老婆和我一起，老妈妈居然也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这让我既感到了母亲的温暖，也让我从此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下。这种影响可以说持续了很久。新东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老太太有强烈的个性，听不得半句违背的话以及不好的话，都知道老太太的影响力。

其实新东方人都知道我的很多不容易。但也正是这些不容易，体现了真正的母子情深。随着老妈年龄的增长，我也看到老太太变得越来越平和，再后来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老太太彻底进入了一种无我无欲的状态。尽管我很心疼，但我一直认为这是佛祖给予老太太有生之年真正的安宁。无我无欲是佛教追求的最高境界。最后三年，老太太在我身边，过着从来不生气，给什么吃什么，让坐让睡随意这样的一种生活。我一直认为，这是对老太太过去那么多年艰苦奋斗的一种回报。现在妈妈已经驾鹤西去，在90岁的高龄往生极乐世界，尽管我内心悲痛难忍，但我知道她一生积德，实际上是脱离了人间苦海，到另外一个世界享福去了。

父亲去世时，我的生命塌陷了一半；现在妈妈离开，我生命的另一半也塌陷了。不管我们多大、多老，失去父母，我们都是孤儿，从此只能在世界上孤独地流浪。有父母在，我们还知道来路，失去父母，我们只有归途。好在父母留下的精神和温暖，总会让我们找到生的力量和爱的力量，让我们继续去坚韧不拔地生活，去爱这个世界，去爱我们的家人、朋友、同事和战友。我们知道人生本来就是孤独的，是因为我们互相温暖，才让阳光更温馨，才让黑夜不再漫长。

在这里，我要特意感谢一下照顾我妈妈的姐夫和两位表哥，我的姐夫蒋志华、李洪表哥、李炳玉表哥。他们在这十年中尽心尽力，从没出过任何差错，比儿子做得还要好。谢谢你们三位，让我可以安心在新东方工作，打造新东方的事业。也谢谢照顾我妈妈的两位阿姨，不畏艰辛和烦琐，一直陪着老太太。

尽管我妈妈在现世已经离我们而去，但她会一直活在我们心中。在每一个孤独和艰难的时光里，老妈妈都会陪伴我们。在每一个欢乐、喜悦的时光里，老妈妈一定会和我们一起欢聚。

妈妈，永远是一种无限的存在！

亲爱的妈妈，你一路走好，相信你去的地方一定是天堂，一定如你所愿。

谢谢各位！

选自《在岁月中远行》作者：俞敏洪；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来源：博集天卷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