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集伟
知道卡尔维诺时,已经不早了。那年,因为要给电台做“孤岛访谈”的广播专栏,采访王小波,在说到自己喜欢的作家、作品时,从他嘴里知道了卡尔维诺。在他喜欢的作家作品里,有卡,有《分成两半的子爵》。生人面前,王小波有点儿拘着,可说到卡尔维诺,他的声音忽然松下去,好像罩上了一层膜拜的柔光,嘴角上扬,很开心的样子。
从那以后,书架上卡尔维诺的书慢慢多了起来。有些是自己买,有些是朋友送。国内出版社里,译文、花城、安徽文艺都出过卡尔维诺的书,出得最多、最全的,是译林出版社。记得译林社还专门刊印过一个小册子,其中收录很多卡迷的读“卡”心得。我不是“卡迷”,顶多算个路人粉,有关卡,似乎看得懂,又似乎并不大懂。
转眼,又是很多年过去,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卡尔维诺也不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唯一。不过,偶尔提起,专心翻阅、偶尔读到的那些“卡”作片段,竟会像一束束光斑那样忽闪忽闪,暗地明灭。“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这话是卡尔维诺说的,他也许不知道,对他的读者来讲,他的作品就像光,偶尔想起,也能熠熠生辉。
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里,卡尔维诺写道:“这一夜,青蛙不多。越过竹林,就是通往蛛巢的小径,那是只有宾一个人才知道的神奇地带。在那里,宾可以编织魔咒,可以自立为王,可以变成神仙”……这段叙事幻觉丛生,很抒情,很童话。我觉得,“宾”就是卡尔维诺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他像神仙一样自立为王。
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写道:“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上面这段话,是“城市”接近收尾处的一段,隔了很多年再读,还是能感受到它的穿透力、震撼力——无论生活在城市,还是生活在村庄,或是生活在村庄一样的城市,卡笔下有关“接受”的那个比喻都像鞭子,令人不安。卡写的是过去,也是现在,是他们,也是我们,要“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要勇气,要智慧。
在《巴黎隐士》那本书里,卡尔维诺写道:“我觉得对一个作家而言,理想境界应该是,接近无名。如此,作家的至高威信才得以远播。”这段见解令人惊讶,以今天的观点看,大家不都在渴望出名吗?尤其是作家。可关于出名,卡尔维诺的见解特别之外,还特别含混——在“无名”与“威信远播”之间,他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那本书里,讨论“繁复”修辞,卡尔维诺说,什么是“繁复”呢,繁复就是“十六种风拧成一个飓风”……这个以“飓风”作比的句子就十来个字,它跟前面那则有关“出名”的省思一样,特别新奇,也特别模糊。不过,也许刚好就是这种新奇与模糊的叠加,让人从中感受到一种磅礴的力量,让暧昧像核能量,让混沌像核爆炸。
除了卡氏,回答“孤岛”之问,王小波还提到奥维德,《变形记》,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以及君特·格拉斯和他的《猫与鼠》等。这些作家、作品跟卡一样,风格迥然,难于归类,具有多重的不确定——形式的不确定,类别的不确定,主题的不确定,以及精神指向的无拘无束。这种种黏合到一起,大概就是所谓暧昧之魅吧。
作家王尔德说过,生活模仿了艺术。可在卡尔维诺之类作家的文学世界里,生活和艺术的界限基本不存在。奥维德说,“因为他属于我,所以他不属于我”;卡尔维诺说,“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君特·格拉斯说,“回忆像孩子一样,也爱玩捉迷藏的游戏。它会躲藏起来。它爱献媚奉承,爱梳妆打扮,而且常常并非迫不得已”……这些暧昧之论正是在用暧昧定义暧昧。
而用暧昧定义暧昧,也就是延展暧昧。奥维德、尤瑟纳尔、卡尔维诺等作家,作品的魅力,正在于常读常惑,常惑常读,常读常新。这些不朽经典的价值就像棱镜,在不同的年龄或时空里,初次揽阅或再次翻开,会看见不同的折射率,不同的折射角,不同的红,不同的蓝。
2022-03-26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