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卢旺达尼亚马塔(Nyamata)的大屠杀开始于1994年4月11日(周一)11点,一直持续到5月14日(周六)14点。这期间的每一天,从上午9点半到下午4点,胡图族民兵和平民在尼亚马塔的山岗上屠杀图西人。图西族约59,000人口中,有近50,000人死于屠刀之下。这就是本书的起点。
1994年4月6日晚,卢旺达共和国总统朱韦纳尔·哈比亚利马纳(Juvénal Habyarimana)的专机在首都基加利(Kigali)的机场上空爆炸。这次袭击点燃了已筹谋数月之久的大屠杀的引信。屠杀于第二天黎明在基加利街上爆发,并迅速蔓延到整个国家。
尼亚马塔坐落于遍布山丘和沼泽的布盖塞拉(Bugesera)。四天之后,大屠杀从这个小镇的主干道上开始。大批图西人有的立刻跑到教堂里避难,有的逃进香蕉园、沼泽地和桉树林中躲藏。仅4月14日到16日的三天里,在尼亚马塔和恩塔拉马(N’tarama,位于尼亚马塔20公里开外的另一座小村庄)的教堂中,就分别有5,000名图西人被胡图族的民兵、士兵和众多邻居杀害。由此,这片干旱的红土地上的大屠杀拉开了帷幕。屠杀一直持续到5月中旬。在这整整一个月里,训练有素的暴徒们带着屠刀、长矛和大棒,在卡云巴(Kayumba)的桉树林和尼扬维扎(Nyamwiza)的纸莎草沼泽地中,一边高声歌唱,一边包围和追捕那些逃跑的人。当地六分之五的图西人死于他们之手,而在整个卢旺达农村,图西族人口被屠杀的比例也差不多如此,远高于城市中的比例。
在此后的岁月里,这里的大屠杀幸存者同别处侥幸活下来的人一样,都变得沉默寡言。他们的沉默和纳粹集中营幸存者的沉默一样令人费解。一些幸存者解释说,“生活崩溃了”;另一些人说“生活停止了”;还有一些人觉得“生活必须要重新开始”。但所有人都承认,关于大屠杀的那段往事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话题。
所以我才要回到卢旺达,到玛丽—路易斯的店里喝几瓶啤酒,或在基本戈(Kibungo)的酒吧里喝点香蕉酒,去土墙房中、小酒馆露台上或金合欢的阴凉下和他们聊天。在那里,我拜访了卡修斯(Cassius)、弗朗辛(Francine)、安热莉克(Angélique)、贝尔特(Berthe)以及其他幸存者。他们起初还很腼腆,后来渐渐和我熟悉起来。我也有了更多信心,去说服他们讲出自己的故事。他们中有很多人表示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一个外国人讲述大屠杀,或是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外国人想要倾听他们的故事,但是他们并没有拒绝我。
他们解释了自己长久沉默的原因。比如,“感觉自己在大屠杀里陷得太深而被边缘化了”或是“不敢再信任别人了”,他们感到灰心丧气、孤苦伶仃,“被彻底毁了”。还有人因为自己占据了亲朋好友生存的机会而活下来,或者因为重新开始适应正常的生活而感到不安,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受到谴责。
农妇、牧民、商人、教师、社会工作者、泥瓦匠助工……他们在尼亚马塔或附近的山上,每天向我讲述自己的故事,坦承他们的疑虑或回忆带来的痛苦,并且回答我聆听过程中提出的新问题。虽然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并不认可历史能给我们以教训,或对此并不关心,但还是试图与他人分享自己持续至今的不解、惶恐和孤独。
大屠杀不是一场伤亡惨重的残酷战争,而是一项灭绝计划。战争过后,幸存者会有强烈的欲望去做证和讲述;但屠杀过后却恰恰相反,幸存者无比希望闭口不言。他们的闪避令人困惑。
书写这段历史需要很长的时日。但本书无意于为那些已经公开发布的调查、档案和故事添砖加瓦(其中一些非常出色),只希望将这些幸存者令人震惊的讲述带给读者。
借用一位女性幸存者的话来概括,大屠杀是由人类策划出的反人类事业,它太过疯狂又太过缜密,让人无法理解。克洛迪娜(Claudine)、奥黛特(Odette)、让—巴蒂斯特(Jean-Baptiste)、克里斯蒂娜(Christine)以及他们的邻居,这些幸存者在沼泽地里逃生的经历,他们居无定所、穷困潦倒并被羞辱和边缘化的故事,他们对他人目光的恐惧,他们的困扰和默契,他们对自己那段记忆的探寻和审视,他们作为幸存者、村民及非洲人的反思,这一切都让我们能够尽量走近大屠杀的历史。
选自《与屠刀为邻:幸存者、刽子手与卢旺达大屠杀的记忆》著者:[法]让·哈茨菲尔德 ;出版社:北京日报出版社;特约编辑:魏钊凌
来源:理想国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