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而非梦,曾被作为思考的对象吗?它是建构文学的材料吗?睡眠,过于寻常之事,我们很少去关注它,或者只有在失眠时,我们才会在药物的帮助下重新找回它。睡眠与文学创作有何关系?睡眠这一最私密的行为,如何成了公众表达的元素?
普里莫·莱维、兰波、卡夫卡、波德莱尔、穆齐尔、菲利普·雅各泰、普拉东诺夫……法国批评家巴谢以纯文学而非神经科学的方式考察了12位作家与睡眠有关的写作,从睡眠角度重新进入《城堡》《恶之花》《地狱一季》等文学经典。他发现,睡眠在文学中无处不在,它潜入许多我们未曾注意的文本,在叙事中自主运行,塑造作品,这便是文学中的“入眠之力”。
“睡眠问题”不单单是一个“主题”,以供研究者怀着愉悦的中立心态在不同诗人或思想者的作品中追踪其变化样态,悠闲地收集种种观点且乐在其中。在我们看来,睡眠首先是一种不会轻易被人看透的活动(也可称其为倾向或嗜好),它将种种悖论或难题推至那些认真思考这一问题、试图领略其中风景的人面前。为定位其中几个悖论,我们选择从两个人物身上入手,虽然他们行走在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上:一位是卡夫卡,出了名的失眠者,他将睡眠视为再难踏入的遗失的天堂;一位是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他本人的传奇显示出其不同寻常的睡眠能力。
卡夫卡时常难以正常入眠,他在《书信集》还应关注睡眠在他的小说和叙事作品中的重要地位,因为睡眠正是人际关系的基本要素,最终构成了人类生存境遇的关键象征。1921年,卡夫卡来玛特利亚里疗养数月,刚到不久,他就在1月收到马克斯·布罗德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如此(原件已遗失):“既然完美主义倾向让你没法拥有一个女人,那么同样,世上其他事物也会因此与你绝缘,如食物、书桌等。”这张清单列出了卡夫卡无缘拥有的事物,我们很想在“等等”之前添上睡眠二字。
“你说得很对,”卡夫卡如此回复友人,“你我二人都有一种生理上的障碍,你已经将其完美越过,而我想到此处时,正看到对面山上的滑雪者进行下坡训练······对他们而言,坡度和起伏都不存在。他们滑行于景色之上,正如你的笔尖划过白纸······他们在下坡过程中所展示的动作,不知是不是弓步大转弯(是叫这个名字吗?),总之这是一种梦幻般的景象,健康的人就是以这种方式由清醒滑入了睡眠。”卡夫卡承认,同食物与爱情一样,睡眠应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活动,无须多言,无须多想。
然而,要想完成这“自然而然”的活动,却需对自己身体与心灵有所控制,人睡者必须值得拥有睡眠,且接受睡眠。这就是人类本性中的矛盾。睡眠代表着圆满与成功,若要达到这一境界,就要任凭心中所思所虑沉入未知世界。卡夫卡信中所呈现的一系列意象把写作、滑雪、梦境、睡眠等元素融为一体,有力地证明了作者没有将睡眠视为简单或纯粹的思维中止(他有时甚至把睡眠描述为注意力高度集中或达于极致的形式)。入眠者应让心中所思所虑不再继续四处游走,将其导向睡眠。与此类似,滑雪者从未因自身体重而坠向山谷,反能将这重量引向某个目标,甚至是朝向山顶(“连上坡时也有如起飞”)。
由此,健康入睡这一美好景象渐渐形成,这是入睡者完美掌握一门技艺后的效果。这技术是如此纯熟,以至于在滑入睡眠的过程中化为无形,叫人难以察觉。此刻,我们想到卡夫卡的某些梦,梦中的他以为自已拥有一种世所未见的交通方式——“滑草”,即在风景之上自由滑行。面对入睡的考验,人虽把自我的一部分交与睡眠,却不等于一跃而入空境,反而在思维之中划出一条通往无所思状态的路径,巧妙地利用到心灵所具有的这份沉重,即睡意,若最清醒的精神不含有几分困意,那么该如何解释它身上的入眠之力?
来年(即1922年)7月,卡夫卡当时正与妹妹奥特拉住在乡下,尝试创作《城堡》。他在给老朋友菲利克斯·威尔希的信中说自己深受噪音折磨,窗对面的锯木厂以及隔壁房间嬉戏叫闹的孩子都让他无法工作和午休。这番抱怨,让人想起他于1917年及1918年在屈劳所经受的痛苦,当时是老鼠的声音使他难眠。
夜晚是听觉获得绝对权力的时候,万籁俱寂时,每个声音都清晰可辨,有如自报家门。同样,夜晚也是精神集中的时刻——只要卡夫卡能把注意力聚焦于内部世界,让心中声音畅所欲言。正如他在给斐丽希的那封著名的信中所言,他需要“带上一盏灯,带上写作所需的所有用具,到与世隔绝的空旷山洞中”住下,因为“当我写作时,周围从来就不够安静,这样的夜远非真正的夜”。他畅想着写作的理想条件,继续写道:“我还是别写作了!……毫不费力!因为当人高度专注时,是感觉不到费力的。”
1922年6月底,他曾给威尔希写信道:“如果世上没有这许多噪音……我应该身体还不错的。”我们没有见过威尔希的回信,但据说他有劝说卡夫卡学会战胜噪音。后者于7月初回复道:“夜晚的世界好似密闭,我刚战胜一个噪音,另一个就接踵而至,如此这般源源不绝。”噪音使卡夫卡无法工作,无法入眠,因为他对所听声音反应过于敏感,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如同召唤。
当他听到锯子的噪音时,就没法不想到锯木厂的负责人。他认识这个人,但不太熟。信里接下来的一句话,把卡夫卡思维的连续性如画面般呈现于我们眼前,这种连续性存在于他从一物“思及”另一物的过程中。这句话格外精彩,展现出他怎样被一条斩不断、抚不平的绵延无尽的思虑之线阻止入睡:“我与锯木厂的会计交往不深,但这浅薄交情还是让我心里燃起一线希望。他可能不知道锯子声有打扰到我,而且也许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这个人比较内敛,不过就算他是世界上最外向、最开明的人,也不可能在有任务的时候让锯木厂停止运转。我灰了心,望向窗外,心里却还想着他。”
这一连串无穷无尽的思来想去,恰构成卡夫卡的特色,他不断让所有的细节、感受、人物彼此搭上关系,无法把它们完全摘择开来。接下来,卡夫卡举出一个完美的范例,展示了什么是划清界限,什么是清晰区分醒与睡、日与夜、工作与休息的能力。“我想到马勒,我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关他夏天生活方式的描述。那时的他身体很好,睡眠极佳,每天五点半起床,然后沉浸于大自然中,跑到林中那间‘写作小屋’(早餐早已备下),藏身其中,一直工作到中午一点。树木,在锯木厂会制造噪音,在马勒屋外却围拢成墙,无声地对抗着噪音(他下午睡觉,直到四点才和家人相聚,晚上他妻子偶尔有幸聆听他讲述上午的工作)。”
此处有绝妙的讥讽,也有难挨的痛苦,两种滋味奇特地混在一起,构成卡夫卡的风格。他所描绘的艺术家生活图卷,让人想起托马斯·曼在《威尼斯之死》(故事灵感正源自古斯塔夫·马勒)中对于作家古斯塔夫·冯·阿深巴赫的工作模式的描写:“他黎明前就已起床,用冷水浇洗上身,然后坐到手稿前,左右两侧各有一支大蜡烛插在银质烛台之中。他连续工作两到三个小时,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把睡眠过程中积攒起的力量都投入到艺术当中。”卡夫卡表面上深憾自己无法拥有如此清晰区分睡与醒的能力,但其实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作品恰是在睡醒交融的状态中成形,恰是他从失眠、从睡意手中夺来的。
说完卡夫卡,我们将顺着同一思路来研究托马斯·爱迪生这个渴望名利、貌似粗鲁但实则精明的人物。或许我应为胆敢将二者相提并论而向读者致歉。爱迪生,一位典型的美式天才,完全相信自己的才智力量,也相信社会赋予其天赋的机会,人们因他对于思维活动的全情投入而对其心生好感。当然,对他来说,思维活动主要在于以过人的执着来解决技术难题。结果自然是大获成功,上千的注册专利便是证明。我们还知道,这个自学之人是个多多益善、兼容并包的读者,他当然会吞下歌德、霍桑、达尔文的作品,而且还会阅读迪斯雷利、马克·吐温、朗费罗、维吉尔、雷加米埃夫人。此外,13岁时,爱迪生就对革命家托马斯·潘恩的著述产生了兴趣。有人说:“对他来说,不列颠百科全书能够抚平神经”,似乎在暗示爱迪生的阅读不甚专注,近于机械,然而他的写作、笔记以及整个人生传奇却都推翻了这一印象。
让爱迪生着迷的,是剥离了博学广识之想、处于精纯状态的思维之本质,因此他对于所谓学问表现得极为不屑。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在新泽西州门洛帕克实验室的每间屋子都贴上约书亚·雷诺德爵士的这句妙语:“人为了免去脑力劳动而无所不用其极。”爱迪生的传记作者风趣地告诉我们,这种脑力劳动恰是他“最爱的活动之一”,正是脑力劳动让他不论结果怎样不尽人意、不论妻子或合作者如何怨言不断,都始终专注于解决自己想解决的问题。他对于功成名就、出人头地、积累财富的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与人类活动的固有节奏坚决为敌,这节奏即来自工作与休息、日与夜的交替。(在他看来,)思想不能接受活动被中止。
这情形给人一种印象,即爱迪生应是个夜间活动者,不过,一个自相矛盾的奇怪说法却贯穿于他的传说始终。有时,他被描述成从不睡觉的人,声称睡眠无用:“睡眠是后天形成的习惯。细胞就不睡觉,鱼类也不,所以晚上从未停止游弋。甚至连马都不睡觉,它们能安安静静休息一会儿就已足够。同样,人类也无须睡觉。”有时,他又呈现出完全相反但同样极端的一面,仿佛一生都沉浸于睡眠之中。据他的合作者弗雷德·塔特说:“他睡觉的天赋不亚于发明的天赋,能随时随地在随便什么东西上一躺便睡着。”这种能力同样也有信念做支撑:“他一生都相信睡眠能够治愈一切,不论是生理疾病还是心理不适。”他曾用夸张到令人咋舌的语言,形容自己睡得“像掉进一桶吗啡里的蚊子一样昏沉”,还声称怀疑自己“幼年接种过失眠抗体”。
如此自相矛盾的说法让我们不由得猜想,在爱迪生大脑内部构造中,睡意应与聚焦于某一思考对象的高度清醒的意识毗邻而居,所以他才能够在二者之间无缝切换。不过,这不是因为他脑中存在一种中间态,即注意力漂浮甚至欲睡的状态,或清醒意识倦摄将溃的状态——在这种时候,无意识能够以已之力辅助或接替清醒意识,所以从古至今发明史都把此类中间状态视为一种得天独厚的条件。不过,亲眼见证过其生活的人明确指出,爱迪生把睡眠与专注区分得再清楚不过,在他身上,清醒专注的状态与沉睡状态不会同时出现,而是交替出现。“他有个习惯,即在等待别人制造模型或执行命令的时候,深深坐进椅子里,把双腿交叠着放在办公桌上,咳一声,思忖片刻,再咳一声,再深入思考片刻,又咳一声,随即沉入半睡状态,忽又惊醒般突然抬头,再慢慢陷入沉睡之中。”
思考是睡眠的反面,它拒绝着睡眠,又滑向睡眠。两种状态唯一的区别在于发明家本人的意愿,在于他是否决定与现实某物(电灯泡、电传机)抗争,还是任由精神被后者吸收。若是第一种情况,就需运用想象的力量,让脑中对象动起来,思考如何用精神改变或影响它,如何击败或绕过它的抵抗之力。操纵与幻想、修补与大胆类比、理想化的憧憬与金融层面的手段,诸如此类的念头,围绕着一个令人神往的对象一一涌现,并向它发出挑战。正因如此,爱迪生才是一个创造机器的发明家,而不是一个发现或验证定律的学问家。若是第二种情况出现,那么思维则是接纳了对象——不论其为何物,把它视为一个去真实化的催眠工具,任由自己沉入其中。
另外,我们还需澄清“专注”一词的含义,因为它正是中枢或关键所在,决定了睡眠会被接受还是被拒绝。出于本能,我们会将“专注”想象成类似肌肉发力的结果(“专注”一词本有此暗示,引人做此诠释),注意力让大脑内部一种类似颌部、钳子或是齿轮的东西发挥作用,从而使视觉或幻觉聚焦于一点,精准呈现出一个画幅有限的图像。但若事实如此-其中或许确有几分真实,我们就会发现,这种大脑装置在高强度活动之后难以骤然停摆,投入睡眠。其实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诠释注意力。想想西蒙娜·韦伊的话吧:“专注即意味着用力,这是费力最多却实则被动的一种努力。”从这一意义上讲,“精准呈现”即意味着将远景或背景,将关注对象的周边事物弃置于模糊地带。西蒙娜,韦伊接着写道,专注者的思维“与所有已成形的、独立的思想之间的关系类似这样:一个立于山巅的人若是向前眺望,便能看到无数森林与原野,虽然其目光并不曾投向那里”。现在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专注与睡眠之间的关系了,这关系首先在于,用以抹去或糊化背景的力量来源于睡眠,所有力量都是在睡眠中暗自生成,并以睡眠为支点向外界进发。更为关键的一点在于,睡眠能够延伸至专注力之中,这是一种永不沉睡、从未停止存在的睡眠,它所具有的涣散的、被动的力量恰能使目光锁定的中心区域逐渐清晰。
由此,我们再次说回卡夫卡。正因睡眠与专注密不可:分,所以入睡这一行为才具有可能性。我们曾讲到,眠之滑雪者正是借力于神智的昏沉或重负,才引导着自己滑落于睡意之中。爱迪生的例子则让我们明白被刺激兴奋的注意力是如何让位于睡意的:若要达到这一目的,只需将背景抹去(当然也要有此能力),让精神进一步集中于关注对象,把后者从其与当下现实世界相连的一切事物中分离出来,将思维灌注其中,从而进入到种种念头绵延而生的一个均质空间内,其中任何一个念头都不会留下痕迹,因为它们所具有的关联只存在于内部,只存在于彼此之间。就这样,大脑与听觉渐失联系,再听不到耳朵所捕获的声音,于是人便睡着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