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武松日记”里的“英雄本色”:一些残酷,一些戏说
梅生
2023-10-23

香港话剧团艺术总监潘惠森编剧、导演,2017年在香港首演的粤语话剧《武松日记》,日前以戏剧放映的形式,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小剧场与观众见面。曾来内地演出的潘惠森编剧的《都是龙袍惹的祸》《亲爱的,胡雪岩》均为历史正剧,而《武松日记》充满戏谑意味和游戏精神,将《水浒传》中的武松、李逵、燕青等众多人物的印象彻底颠覆,是一部现代视角下的解构之作,彰显港话制作和潘惠森创作风格的多元。

同时,该剧有破有立。匪夷所思的剧情、跳进跳出的表演、简而不凡的舞台……潘惠森围绕古典名著中的人物展开的创作想象,看似天马行空,但喜剧的外壳里,是对现代人生存状态与迷茫心理的深刻认知和精准描绘,以及有关社会、群体与个体之间关系的严肃思考。

冷血

《水浒传》一百单八将中,武松、鲁智深、林冲、李逵被金圣叹列为“上上人物”,燕青等被评为“中上人物”。在民间,他们都被视为绝对意义上的英雄豪杰。但与此同时,这些人也都有着自身的缺点。

话剧《武松日记》

底层出身的李逵,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当然是名孝子,但江州劫法场、血洗扈家庄时,是否也想过被杀者家有高堂?他对于男女之事更是充满厌恶,在四柳村狄小姐的房中捉鬼时,见所谓的“鬼”实乃狄小姐的幽会对象,不问青红皂白,拿起板斧砍掉了这对情人的头颅。

武松与李逵相比固然多出不少人味,不过骨子里也很冷血。他无父无母,成长过程中虽被世上唯一的亲人、哥哥武大郎悉心照顾,却也切身感受过世态炎凉。他虽身为“草根”,却认为绝大多数草民都属于欺软怕硬的鼠辈——趁他不在时将哥哥视为“三寸丁谷树皮”欺辱,但是看到他的拳头,又会四散逃开。

同时,武松非常看重通过爆棚的武力值换取的一官半职,渴望过上安稳太平的小康日子。当发现内在的生活秩序被外力打破,并失掉了都头的头衔,他依然坚持“民敬官”的处世逻辑;一旦看到“官爱他”的机会出现,便会紧紧抓住。

于是,遇到佯装赏识他的张都监,得知对方准备将他留在府内当作亲随来使,同时打算将养女玉兰许配给他时,武松立刻跪下谢恩,表示“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比此前被封官、与施恩结拜时的反应还要夸张。而得知一切只是张都监等人精心策划的骗局之后,武松终于醒悟,大闹飞云浦,杀了张都监、蒋门神等人——只是,这番血溅鸳鸯楼,殃及了家眷奴仆等十多位不相干者,被金圣叹批为“心粗手辣”。

话剧《武松日记》

饭碗

两起杀人事件之间,武松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经过一番踌躇,“怨恨冲天”,决定去杀张都监以解心头之恨。这普遍被认为是武松的“黑化时刻”,就像林冲在山神庙怒杀陆谦等人一样,是因被逼到无路可走。不过林冲只是有仇报仇,并没像武松般滥杀无辜。

但纵观林冲上梁山前的经历,他一忍再忍的根本原因,是为了保住公家的饭碗。裴艳玲曾一语点破二人的差别:武松是小市民,林冲是贵族。他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官职当然要比武松的县衙都头高大上,但对妻子的爱、对朋友的情甚至对仇家的恨,浓烈程度都无法与武松的爱恨相提并论。

话剧《武松日记》

林冲遇事习惯性考虑会否影响自己的仕途,只会“济贫”不敢“除暴”。梁山集团的多数员工跟着老大宋江造反的终究目的,则是为了招安,继而换取一份朝堂庇护的终身保障。他们像夜奔前的林冲一样,不少人并不质疑权威。直到征方腊一役伤亡惨重,死了近三分之二的兄弟,生还者才明白朝廷并不相信他们会真心归顺,而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梦中人惊醒,但他们已经丧失了再度抗争的资本。具体到个人,林冲中风,武松失去了左臂。宋江服用御赐毒酒身亡之前,想到李逵可能在他死后再度谋反,坏了自己好不容易在朝廷赢得的好名声,便拉着好兄弟共赴黄泉。作为军师的吴用在宋江死后,则因有感失去了依附,在宋江坟前大哭一通,絮絮叨叨一番自缢而亡。

话剧《武松日记》

活得通透明白的,或许只有方腊之战结束后,挑着一担金银财宝从宋江钻营的“大梦”中逃离,在江湖留下“浪子”称号的燕青;活得光明磊落的,或许只有在六和寺圆寂的“花和尚”鲁智深。同样逝于六和寺的“豹子头”林冲与“行者”武松,虽然也在宗教的氛围中先后挣脱掉了命运的枷锁,但两人都是行至生命的尾端,方才看清世界运作的真相。

演绎

根据《水浒传》改编的戏曲、评书及影视剧等,有意削弱了施耐庵笔端的残忍色彩,突出英雄豪气,让一众人物看起来不那么恐怖。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借助这些作品,一窥这些“英雄好汉”的真实性情。

电影《快活林》

先以武松为例。1972年张彻联合鲍学礼执导的武侠片《快活林》,主要卖点是武松的饰演者狄龙的俊美健硕,但也用镜头道出武松对于孟州监狱一众囚徒的冷漠无情。那些囚徒虽然好心告诉他要提防盆吊、土布袋等酷刑,但武松与施恩结为兄弟之后,并没请求后者对囚犯们“施恩”。

电影《武松》

1982年李翰祥执导的电影《武松》,看似拍武侠,实则拍的是这位风月片名导擅长的奇情。他同样找来狄龙出演打虎英雄,十年间狄龙的面相有了不小的变化,但武松的性格延续了张彻电影中的冷漠,酒馆店主和店小二几番劝他次日酒醒再过冈,在他看来不过是“不怀好意”的叠加。

京剧电影《野猪林》

再以林冲为例。1962年,崔嵬与陈怀皑联合导演的京剧电影《野猪林》中,鲁智深见林冲在高衙内面前忍气吞声,忍不住说了一句“啊!贤弟!方才愚兄一拳,将这狗头打死,岂不干净!你为什么拦阻哇?”林冲回了一句“唉!想小弟在太尉部下,今日之事,有拳难举,有口难言。咳!愧煞人也!”鲁智深又劝他的贤弟,“不如辞职,免受他人之气呀!”林冲心思暗转,想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应对他的“愚兄”:“这个……只是八十万弟兄,叫小弟难忍舍去。”说到底,还是不舍得丢掉官衔。

戏说

话剧《武松日记》像潘惠森创作的《李逵的蓝与黑》《宋江采花》《武松打蚊》等作品一样,属于完全出乎观众意料的戏说。

话剧《武松日记》

该剧破除了讲述故事的载体,用三位风尘女子取代了传统概念里承担交代和旁白功能的文人骚客或说书人。早已习惯逢场作戏的她们,为故事赋予游戏的基调,但借用冯梦龙形容杜十娘的诗句,“误落风尘花柳中”的,也可能是“一片无暇玉”。三位女子诵读武松日记时的真诚,也是创作者面对作品与观众的态度。

而在人物的外形上,在香港舞台剧界耕耘多年的李镇洲饰演的武松,既不高大也不英俊,活脱脱是武大郎的翻版,台上的李逵看起来反而更像书中的武松。角色的设定上,武松是个喜欢以写日记的方式抒发心中郁结的文艺青年;燕青成了一生只爱李师师一人的情种兼冤种;李逵像个不听劝的叛逆少年,坚决反对招安,一心要杀皇帝;林冲、吴用等人则跟宋江一样等着被圣上垂青。

话剧《武松日记》

情节的走向上,武松初出场时,空有一身武艺,要为找不到工作犯愁;他的本领可以灭蚊,但不足以打死一只猛虎,先成打虎英雄再做阳谷县的保安队长,过程相当离谱——猛虎是失足跌落悬崖而死,被他捡了个大便宜;因为他的外形实在不堪,潘金莲看到这位小叔子时连翻白眼,毫无欲望;他上了梁山之后,很快就发现这里的兄弟基本上都活得浑浑噩噩,他迅速完成了和他们的融合;直到李逵受不了沉闷压抑的气氛私自离开,他才在宋江的安排下,与林冲、鲁智深、燕青一道下山寻找李逵;但他们的脚步,被繁华东京城的风月场所羁绊。

其后,武松、李逵等人展示出文学、绘画、音乐、表演等才艺,但这些才艺指向的事业、爱情、梦想,纷纷被宋江想要依靠的现实击碎,似乎在说“能力无为”“文艺无用”。

《武松日记》的舞台与表演做到了以小博大、游刃有余,在《桥头风景》《好人赫德》《雷曼兄弟三部曲》等英国戏剧中,都曾参出同样的滋味。

话剧《武松日记》

该剧的舞美主体是地上的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四方平板。平板的一部分区域可以打开,化作关联剧情发展的山林、房间、密道等地理空间;平板与台板之间的缝隙里放着武松的日记本等各式小道具,供演员随用随藏。景片上的山水画,以及由灯管、动画制造出的斑驳光影,则与这块板子一起,创造出别有洞天的视觉效果。

表演层面,剧中的演员全都一人多角。这种形式虽然已经称不上新鲜,但演员们切换自如的表演,做到了与剧作、舞台相得益彰,牢牢吸引观众全情投入观看。其中饰演武松的李镇洲,留给观众的印象尤为深刻,虽然他在内地的知名度并不高,但是金子总会发光。2018年举办的第27届香港舞台剧奖,李镇洲收获喜剧/闹剧类别最佳男主角提名,《武松日记》获得了年度优秀制作奖,潘惠森摘得最佳剧本奖。

文/梅生

《武松日记》供图/香港话剧团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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