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戴锦华:秦香莲与花木兰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9-29 17:00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现当代中国的思想、文化史上,关于女性和妇女解放的话语或多或少是两幅女性镜像间的徘徊:作为秦香莲——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旧女子与弱者,和花木兰——僭越男权社会的女性规范,和男人一样投身大时代,共赴国难,报效国家的女英雄。除了娜拉的形象及其反叛封建家庭而“出走”的瞬间,女性除了作为旧女性——秦香莲遭到伤害与“掩埋”,便是作为花木兰式的新女性,以男人的形象与方式投身社会生活。而新中国权威的历史断代法无疑强化了为这两幅女性镜像所界定的女性规范。或许时至今日,我们仍难于真正估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作为彼时的权威指令与话语,对中国妇女解放产生了怎样巨大而深刻的影响;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1949—1979年这一特定的时段之中,它确乎以强有力的国家权力支持并保护了妇女解放的实现。

然而,在回瞻的视域中渐次清晰的另一侧面是,“男女都一样”的话语及其社会实践在颠覆性别歧视的社会体制与文化传统的同时,完成了对女性作为一个独立的性别群体的否认。“男女都一样”的表述,强有力地推动并庇护着男女平等的实现,但它同时意味着对男性、女性间深刻的文化对立与间或存在的、同时被千年男性历史所强化、写就的性别文化差异的抹杀与遮蔽。于是,另一个文化与社会现实的怪圈是,当女性不再辗转、缄默于男权文化的女性规范的时候,男性规范(不是男性对女性的规范,而是男性的规范)成了绝对的规范——“男同志能做到的事情,女同志一样能做到”。于是,这一空前的妇女解放运动,在完成了对女性精神性别的解放和肉体奴役的消除的同时,将“女性”变为一种子虚乌有。女性在挣脱了历史枷锁的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性别。女性、女性的话语与女性的自我陈述与探究,由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中性别差异的消失,而成为非必要的与不可能的。在受苦、遭劫、蒙耻的旧女性和作为准男性的战士这两种主流意识形态镜像之间,新女性、解放的妇女失落在一个乌有的历史缝隙与瞬间之中。妇女在政治、经济、法律意义上的解放,伴生出新的文化压抑形式。解放的中国妇女在她们欢呼解放的同时,背负着一副自由枷锁。应该也必须与妇女解放这一社会变革相伴生的、女性的文化革命被取消或曰无限期地延宕了。一如一切女性的苦难、女性的反抗与挣扎、女性的自觉与内省,都作为过去时态成为旧中国、旧世界的特定存在,任何在承认性别差异的前提下,对女性问题的提出与探讨,都无异于一种政治及文化上的反动。如果说,女性原本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始终挣扎辗转在男权文化及语言的轭下;而当代中国女性甚至渐次丧失了女性的和关于女性的话语。如果说,“花木兰式境遇”是现代女性共同面临的性别、自我的困境 ,而对当代中国妇女,“花木兰”,一个化装为男人的、以男性身份成为英雄的女人,则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中女性的最为重要的(如果不说是唯一的)镜像。所谓“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

如果说,娜拉及出走的身影曾造就了五四之女徘徊于父权之家与夫权之家间的一道罅隙、一个悬浮于历史的舞台,那么,新中国权威的女性叙事——“从女奴到女战士”,便构造了另一个短暂的历史瞬间:她们作为自由解放的女性身份的获取,仅仅发生在她们由“万丈深的苦井”迈向新中国(解放区或共产党与人民军队)的温暖怀抱里、晴朗的天空下的时刻。一如在新中国的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琼花与红莲逃离了国民党与恶霸地主南霸天统治的椰林寨,跨入了红军所在的红石乡的时刻,不仅黑暗的雨夜瞬间变换为红霞满天的清晨,红莲身着的男子打扮也奇迹般地换为女装。但下一时刻,便是娘子军的灰军装取代了女性的装束 。在这一权威叙事中,一个特定的修辞方式,是将性别的指认联系着阶级、阶级斗争的话语——只有剥削阶级、敌对阶级才会拥有并使用性别化的视点。那是将女人视为贱民的歧视的指认,是邪恶下流的欲望的目光,是施之于女性的权力与暴力的传达。 因此,成为娘子军女战士后的琼花,只有两度身着女装:一次是深入敌占区化装侦察,另一次则是随洪常青打进椰林寨。换言之,只有在敌人面前,她才需要“化装”为女人,表演女人身份与性爱。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中国妇女在她们获准分享社会与话语权力的同时,失去了她们的性别身份与其话语的性别身份;在她们真实地参与历史的同时,女性的主体身份消失在一个非性别化的(确切地说,是男性的)假面背后。新的法律和体制,确乎使中国妇女在相当程度上免遭“秦香莲”的悲剧,但却以另一种方式加剧了“花木兰”式的女性生存困境。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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