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塞萨尔·艾拉:写作就是生活,以一种想象力和智识思辨的魔法方式
文学报 2024-09-19 08:00

75岁的阿根廷小说家塞萨尔·艾拉迄今已发表了一百多部小说。在他的文学宇宙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故事完全脱离了现实的逻辑,而只遵循文字本身的引力,膨胀或者坍塌成意外的形状。

对于塞萨尔·艾拉而言,写作就是生活,以一种想象力和智识思辨的魔法方式,代替无聊乏味的现实世界。他说:“一个作家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优点,就是与众不同。”

朝潮|文刊于2024年9月12日文学报

读过阿根廷作家塞萨尔·艾拉的一些作品,对他的认知还是松散的。我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作品,或许有一个词放在他身上最合适:神奇。他是一位真正拥有原创力的作家,他的原创力如同拥有了魔法。

艾拉小说中的神奇之处,在于现实细节的影像感、时空转换的魔术性、天马行空的语言、光怪陆离的想象和对人生百态的衍射和讽喻。他已被广泛视为继博尔赫斯之后,拉丁美洲最奇特、最具独创性的小说家之一。他曾在《纽约客》杂志的简介中谦称,他的全部作品可能都是“博尔赫斯的注脚”。

作为一位行事低调、以遁藏方式存在的作家,艾拉没有上过电视,不接受本国媒体的采访,不参加座谈会、演讲等。他希望自己以默默无闻的方式存在和写作着。实际上他出版的作品(主要是小说)已经多到不容易统计出具体数字了。我在一个网站的一份艾拉作品出版统计列表中数了数,已有一百十余部了,这还不完全包括他在世界各地正在出版的其他语种版本。他的作品篇幅都不长,介于大中篇与小长篇之间,超过一百页的作品很少,他认为“一本书越厚,包含的文学内容就越少”。

我第一次读艾拉的作品是《女俘艾玛》,故事开始于一列沉默而无精打采的车穿越潘帕斯草原,士兵带领着一支奴隶商队,奴隶(或囚犯)都濒临饿死以及被强奸和殴打的边缘。小说的开头有这样一段描写:

“在旅途中,囚犯和士兵的饮食是一样的,都是肉干和饼干,只是囚犯的口粮减半。他们没有理由对此感到悲伤,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消耗任何能量,只是在马车里靠着彼此睡觉打发时间。至于官员们,他们经常用白兰地来代替这种标配食物。只有当他们遇到一群美洲鸵或鹧鸪,或驱赶出一只鹌鹑或野兔时,他们的饮食习惯才会改变。中尉会很高兴地用一枪瞄准它们。”(译自英文版)

在现实主义的表象之下,艾拉的小说抱负是让读者乘着魔法飞毯穿越历史、发现历史,使之成为一块罗塞塔石碑。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的阿根廷,印第安部落分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欧洲定居者忙于建立帝国和获取奴隶。当殖民道德被强加于一个大陆,以及当对金钱的欲望取代了对真实生活的热爱时会发生什么?历史本身是一种欺诈,现实并不会比虚构更值得依信赖。艾拉虚构并揭发关于性别、殖民主义和人类道德的一场集体骗局。

某天跟一个网友谈到《女俘艾玛》。网友疑问:“我们读的是同一个塞萨尔·艾拉吗?”在网友的阅读印象中,艾拉被他单纯视作荒诞派作家。网友读过两本中文版的艾拉作品,其中包括《野兔》,这是艾拉最后一部关于潘帕斯草原的小说。《野兔》小说写的是英国地理学家和博物学家汤姆·克拉克在潘帕斯草原漫游、寻找一种传说中会飞的兔子的故事。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个阿根廷跟班:一个健谈的十五岁男孩和一个沉默寡言、有自己秘密任务的高乔人。三个骑士一起访问了一系列印第安部落,越来越多地卷入当地政治,直到克拉克被宣布为一个印第安联邦的总司令,该地区爆发了战争。小说接近高潮的时候,克拉克脱下衣服,涂上印度油彩,看着一群巨大的鸭子将一颗巨大的蛋抛入大海。尽管小说有着阿根廷广阔平原的抒情描述、人物细节的现实叙述,但它着实是一部奇诡之作。艾拉虚构的那些部落,是一种本体论的实验,它把潘帕斯草原变成了电影《星际迷航》中的一部分,或者像爱丽丝所处的仙境一样奇谲。艾拉拥有一种将不可能成为可能的魔法。

不同时期的艾拉作品,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认识;更稳妥的说法是,艾拉的每部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他的《风景画家的生活插曲》,虚构了十九世纪德国纪实画家约翰·鲁根达斯的传记;《棚户区》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贫民窟的故事;《晚餐》是一部僵尸启示录;《艺术论坛》形式上是一本故事集,实际上是一本关于艺术形式的书;《离婚》是关于学术历史和文学批评的跨越尺度的叙事,一种伟大的时空发明,让读者如我徘徊在时空游戏中。

就算是艾拉的同一本书,不同的读者也有完全不同的阅读体会。如果说博尔赫斯在作品中运用的时空转换,相对于他讲故事的技术来说是次要的,那么事实证明艾拉也是如此。他们不约而同创造了一个另类现实。小说可能是一种魔术,作家是魔术师。优秀的魔术师总是不断创造出新的手法和花样,读者只能惊叹于他们创造的惊喜和幻境。

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可以成为他的代表作,除前面提到的,还有《女裁缝与风》《小和尚》《证据》《酸橙树》《拉·普鲁巴》《对话》《我是如何成为修女的》《生日》等等,主题覆盖了历史、现实、随想、科幻、侦探、传记和书信式漫谈等等。

由于艾拉从不参与国内文学活动,也就很少有人关注到他。有关艾拉的情感、家庭、工作经历等,国内外的媒体上几乎没有报道;为数不多的几个外国记者的采访也多是谈论他的写作和阅读,且都发生在他五十二岁成名之后。

五十二岁那年,一位西班牙评论家突然发现了艾拉,对艾拉的作品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并著文称赞他是一名让人崇拜的作家,宣称他是“阿根廷文学中保守得最好的秘密”。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墨西哥,当地一家报纸随之将艾拉的《风景画家的生活插曲》与村上春树等作家的作品并列为著名作品。之后,他的作品开始被翻译成不同语种出版,艾拉就此开始靠版税过上了正常生活。一家长期支持艾拉的阿根廷小出版商,此后的三年也重印了他的十几本书。他的大部分书,是由阿根廷那些独立的、几乎无人知晓的小出版商出版的。

“阿根廷文学中保守得最好的秘密”,现在已是文学界皆知。艾拉的名声变了,不变的是他依然保持着隐士一样的生活习惯,从来不做文学讲座,不上电视,不写评论,也不关心作品的再版、翻译、编辑等情况。他跟译者、编者几乎没有互动,除非作品中需要澄清一些疑问,但他通常无法澄清任何事情。或许在他的创作理论中,他的魔法写作是无法澄清的。

不变的有他的居住地。自1967年以来,艾拉一直居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有媒体说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和罗萨里奥大学任教,但艾拉的自我介绍和作品中似乎没有提到过写作、翻译之外的工作。他也是一位翻译家,翻译过法国、英国、意大利、巴西、西班牙、墨西哥和委内瑞拉的许多书籍。他说,做翻译是为了赚钱,是出于谋生的需要,而不是出于信念。

不变的还有他的写作习惯。他依然每天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咖啡馆里写作,只带着万宝龙钢笔和笔记本。艾拉对于纸张、笔记本、钢笔有着强烈的迷恋。他喜欢使用那些精美的笔记本,螺旋装订,光滑,没有线条或网格。他说:“咖啡店是写作的理想环境,因为我可以在那里写一个小时(这是我完成一天工作所需的全部时间)。”他在咖啡馆里像爵士乐手那样即兴发挥,并且从不修改自己写下的内容,每天也许只写几十个字,最多也只写几百个字。即使如此,每年出版两三本书对他来说是常态。他给自己这种写法取了个名字:一路飞奔式写作。评论家克雷格·埃普林分析指出,艾拉同时调和了缓慢的生产模式和与之相反的文本飞行模式。

艾拉不习惯在家写作,因为在家里他可能会看书、听音乐、看电视、和家人聊天。这些会分散注意力,使他无法安静。在咖啡馆也会分散注意力,但那是另一种分散状况,是写作时自身安静状态下的分散。在一家有各种噪音和动静的咖啡店里,面对窗户外的街景、行人和车辆,他才能专注写作。这是一种辩证的分散注意力。为了写他所写的东西,他需要通过一些外界的东西来分散注意力;写作时的所谓专注,会无情地把他引向现实生活的乏味主题和情节。他在书信中曾说过,如果一只鸟走进咖啡馆,那只鸟就会进入他的书;他看到一个穿得像老鼠的男人走在人行道上,他就会把这个穿得像老鼠的人放进正在写的婚姻小说里。就像魔法师一样,随手一指,点石成金,人事就变幻出新的图景。

艾拉小说中的现实词句与意义之间的奇怪、无压力关系,可能跟这种分散注意力有关,它们极其灵活、千变万化,又合乎逻辑。

我能理解写作时的分散专注度。写作的专注是作家的一种熟悉状态,熟悉就会滑向现实场景和面貌。小说作为一种跑题的艺术,它需要陌生和新鲜的东西,这是对庸常现实和习惯性思维的有效解放。

我读到过对艾拉的一次采访,记者问:“写完之后,你就从来不改动吗?”艾拉答:“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年轻的时候,我很少怀疑自己而且几乎不会去修改。但现在,我会反反复复写上十遍,却从来没有对作品满意过。”可能现在的艾拉已经被声名所影响,他的写作不再是一往无前的“飞奔式”。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在写得很少,写得很慢。写作过程中他会思考每个单词、每个段落。

读者都认为艾拉的作品前卫,他自己完全不这样看。他认为自己没有前卫的气质,倒是非常喜欢传统的东西,包括优秀的传统文学作品,并且不断重读。重读对他来说是一种倍增的乐趣。艾拉如果喜欢某位作家的作品,就会系统地读,包括对该作家的研究、传记以及该作家读过的作家作品、传承者的作品。这是一种将阅读体验有机化的方式。他从阅读中不断获得新的创作动力。他将书里的二手世界视为自己的生活经验,并借此重新想象和阐释世界。这是我的一种猜测。

阅读,是艾拉一生的魔术棒。阅读让他不断产生新的联想,新的刺激。艾拉说过,他的写作理想就是每天追求变化。他不担心将来某一天会失去发现新意的能力,因为每写完一部作品之后的他会让大脑有个空白期,不久又总会冒出新想法。这些新主意、新点子主要来源于看书,也可能来源于电视节目、生活琐事或者道听途说产生的联想——这种“功能”主要还是决定于作家自身的第二人格。

缘于从小的大量阅读,艾拉的眼睛在成年之前就很近视了,看不清东西。他配的眼镜总是用不了多久就又模糊起来。这导致他对视觉的清晰有着一种永久的渴望,这种渴望转化成为他作品中的清晰景像和表达上的精确性。艾拉的精神视界是清晰的,那是用想象开辟的丰富新天地。

艾拉近年已经获得过不少文学奖,包括福门托尔奖、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古根海姆奖学金,并入围了罗慕洛·加列戈斯奖和国际布克奖短名单。多年来,他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有些朋友劝他,稍稍努力一下,争取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对此,艾拉的态度是:毫无意义。他觉得一旦获得了如此重要的文学奖项,就会变成公众人物,成为一个巨大的麻烦,连出门骑个自行车都会有人指指点点,完全失去个人的独立性和私密性。这对他来说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艾拉已经很知名了,但他极少公开露面,依旧保持着自认为的默默无闻的存在状态。

在最近一次的采访中,记者问他:“你最近在做什么?”艾拉答:“我不年轻了,不太健康,缺乏精力,缺乏文学抱负。我应该休息一下。我真的想这么做,但是没用,我喜欢写作。我觉得不写作的日子是虚度的一天。此外,我收集了世界上最好的钢笔和精美的纸质笔记本,不使用它们将是一种遗憾。即使结果不如以前好,而且我认为每次都不如以前好,我也会继续写下去。”

对于塞萨尔·艾拉而言,写作就是生活,以一种想象力和智识思辨的魔法方式,代替无聊乏味的现实世界。他说:“一个作家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优点,就是与众不同。”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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